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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儿社那代人的几个绰号

(2017-02-05 04:39:44) 下一个

      少儿社那代人的几个绰号

                                     ——王亚法

 

       我在文革后期的一九七六年的一月八日,进入少儿出版社工作,在那里度过了新中国政治上最宽松的八十年代初中期。

       一九八八年我去了澳洲,光阴如箭,一瞬间已近三十年了,同时期工作的同事和师辈,不少已相继谢世。我亦进入老年,回忆当年的同仁,脑子里往往只出现容貌,却叫不出的名字,痴想了半天,有时只想起了他们的绰号……

       当年的少儿社,不少人都有一个绰号。我曾问过几位老一辈的同事,追溯绰号的起源,有的说起源于文革干校,因为那时大家离家独处,关在干校里,生活枯燥,没有娱乐,又不敢谈敏感话题,彼此只好取绰号,相互调侃取乐,又有的说,早在文革前就有了起绰号的风气,举例说文革前大家去井冈山下生活,美编陈清之先生,登山时双手摆动,疾走如风,因此得了个“老将军”的美名,这或许是少儿社最早的一个绰号。

       到了文革住进干校时,如上所说,绰号就风行了,以致工宣队进驻后,训话时指出:“一个文化人的单位,像水泊梁山一样,几乎每人都有绰号,小资产阶级歪风邪气……”

       抖掉历史的灰尘,现在回想起那些绰号,有庸俗,有高雅,有尖刻,有丑化,有调侃,有恭维,时而忆及,不由失笑。

       少儿社那代人的绰号,是少儿社的一段历史,也是我青年时代的一段记忆,趁我还未得老年痴呆症之前,赶紧把它写下来。不过在开文前我要声明,此举纯属记载历史,没有对任何人有褒贬的意思,况且其中不少人是我的师辈和好友,那时虽没有对老一辈喊老师的风气,但是他们曾经传授给我许多编辑经验和做人的知识,每每忆及,我都从心底里感恩他们,怀念他们。

 

               

                 “洋老虫”陈伯吹

   凭陈伯吹的资格,当少儿社的社长绰绰有余,只因他不是共产党员,按规矩只能当副社长,正社长由团中央派来的陈向明同志担任。

    陈伯吹是我社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资历丰富,著者等身,最近我从网上查得:“潘汉年一九二五年闯上海,经陈伯吹介绍,任上海中华书局《小朋友》周刊的校对员。”可见其资格之老。另外他还是北大校长陈佳洱的父亲,港澳办大佬陈佐洱和指挥家陈佐湟的伯父。我和陈佐洱的认识,就是由他介绍的,记得那时我把刚出版的中篇小说《失踪的马队》送给他,请他指教时,他很高兴对我说:“看到你们青年人有成绩,我很高兴,我把左耳介绍你认识,他是《福建青年》总编,你可向他们投稿,今后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你们要多相互帮助鼓励。”

    陈佐洱原来的名字里没有“人”和“水”,就叫“左耳”,记得四人帮打倒不 久,高士其前辈提议组织武夷山科普夏令营,我和陈佐洱就住在建阳山区的一个木棚里,那时他说到自己的名字时,指指左边的耳朵,说:“就是这个左耳。”后来见他的名字里添了两个边傍,官运也亨通了。陈佐洱当《福建青年》总编时,发过我不少文章,文革后第一篇正面写郁达夫的文章《郁达夫郁曼陀故里访问记》就是在他刊物上发表的。

    现在网上查阅陈伯老的数据,只有一句“文革受到不公正待遇”以搪塞,许多细节都省略了,既然官史不提,我只好从老一辈同事口中听到的传说来补充了。

    陈伯老的生活以节俭闻名,文革开始,少儿社的造反派抄了他的家,据参加抄家的人说,他把扎牛奶瓶的棉线,捆扎成堆,把牛奶瓶纸盖的蜡质刮下,另行装瓶保存,以备不时之需……另外抄出了一封他和太太的通信,大意为,他太太去北京旅游,上全聚德吃烤鸭,陈伯老的回信有:“上全聚德吃烤鸭,切莫将鸭骨丢弃,带回家烧汤煮面,其味最佳……”之句;在干校时,他早上在食堂买两个肉包子,将包子皮吃掉,剩下的两个肉丸,留着中午放些酱油,泡汤下饭……

    干校睡的是迭迭床,年轻人睡上铺,年长的睡下铺,那时朱延龄和另一位年轻的,睡在上铺,陈伯老睡在朱延龄的下铺。陈伯老喜欢吃臭乳腐,他把臭乳腐放在面盆里,面盆放在床底下,散发出阵阵奇香,朱延龄和另一位青年闻着不是滋味,但仗着陈伯老是前辈,不好意思叫他移走,最后朱延龄出了个怪招——干校有午睡的风气,午睡时,趁陈老未睡着,朱延龄假装问另一位青年:“什么臭味呀?”

    另一位回答:“是老头子的臭乳腐。”

    朱延龄说:“咱俩假装打架,把老头子的面盆打翻掉……”

    躺在下铺的陈伯老听了,一骨碌爬起来,赶紧端起面盆放到外屋去……

    当年听朱延龄讲述这段笑话时,捧腹大笑的场景似乎就在眼前,然而他也已经谢世有四年了,回忆此事,不禁叫人唏嘘。

    陈伯老的绰号叫“洋老虫”,上海人把老鼠叫做“老虫”,“洋老虫”是小白鼠的意思,陈伯老个子矮小,皮肤白皙,红鼻子,冬天戴顶耷拉着两片帽沿的深色棉帽,中装棉袄,看见人習慣避开走,平时很少说话。他的绰号只在私下传呼,大家当面都很尊敬他,叫他陈伯老,他毕竟是儿童文学的宗师。

    一九八一年,陈伯老从抄家归还的款项中,捐出五万五千元,作为“儿童文学园丁奖”。当时听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大家无不赞叹他高山仰止的伟大精神。没想到陈伯老平时如此节俭,今次竟出此大手笔,要知道五万五千元,在当时是笔大数字呀,这是他老人一笔一划写出来的钱!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六日,陈伯老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享年九十一岁,可惜当时我在澳洲,没能前去鞠躬送行。

 

 

                  “老山东”林剑修 

         林剑修文革被打成“走资派”后,从“青年报”社长的岗位上,调到少儿来当牛鬼,“解放”后留在少儿当社长,不久团中央派来了一位资格更老的干部陈向明,林剑修禅位,当了副社长。当然他的副社长和陈伯吹是不同的,林剑修是党内的副社长,有权,陈伯吹是党外的副社长,是聋子的“左右耳”。

       林剑修是老党员,原先是山东老区“大众报”的社长,资格十足的老干部,

一口胶东腔,因此大家当面叫他“老林”,背后叫他“老山东”。

       说实话,老林是一个十足的,受人尊敬的共产党员,他思想传统,為官清廉,原则性强,性格刚直,文革后,大家在讨论中国往何处时,老林明确作出回到五十年代去答案,因为那时人们的思想单纯,而他呢,刚进城享受供给制,搬进以前资本家住的“武康大楼”,国家配给两个保姆,站在他家的窗门前,可以清楚地看到宋庆龄寓所的花园……

       我和老林的私交不错,他喜欢《红楼梦》。那时我年轻,能背出许多《红楼梦》里的诗词,因此我们的话题很多,如逢假日和星期天,时会备几碟小菜,邀我陪他小酌聊天。我从工厂调往少儿社的手续,是他催促人事科去办的,从传统友谊说,我们有师生之谊。

       老林“解放”,复出工作不久,备了小酒,邀我去聊天,酒后他说:“当年打倒我的时候说是正确的,现在解放我的时候,又说是正确的,我都搞不清了,到底是打倒我正确,还是解放我正确……”这是我听老林酒后最情形的一句话。那天他的太太老曲也在旁边,对我说,今后我要好好支持老林的工作。

       现在回想,从个人感情上来说,我有点辜负老林,原因是在少儿社成立三十周年的庆祝会拍集体照时,女作家竹林,带了叶元(电影《林则徐》剧本作者)的女儿,冲进诗人黎焕颐的办公室,搧了李焕颐一个耳光,当年我年少气盛,不分青红皂白,凭着小兄弟的江湖义气,前去帮竹林说话,此事闹得很大,连市委宣传部都下了批评,影响很不好……前次回国,听《文学报》的朋友说,李焕颐前几年过世了,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他当了好多年右派,吃了不少苦,平反后回到原单位,因为我看不惯他因长期苦难生活而造成的不良习惯,而歧视他。

       我和李煥頤睡在同宿舍的一個房間里。他的床鋪在我左側,他嗜烟如命,每天一早就躺在床上抽煙,劣质烟味熏得我咳嗽,更使我恼火的是,他在青海二十多年劳改,带回来唯一的“财产”——一包骆驼毛,放在他的床下,不料到了春天,里边生虫,闹得滿房間虫子满天飞,咬得我浑身疙瘩,苦不堪言。如果它年我俩再在在九泉相逢,我一定向他鞠躬道歉,请他原谅我当年的年轻无知。

       “打耳光事件”后的一个星期天,老林突然邀我去他家里,一进门他就怒气冲冲地教训我:“他,他,他妈的……”他激动时有些口吃,“你这个年轻人,香臭不分,支持歪风邪气,我本欲培养你,现在事情闹得那么大,连宣传部都知道了,你叫我怎么说……”

       现在我才明白,当初老林有意培养我,可惜我年轻不知趣,白白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现在回想,真有些愧疚。

       老林的晚年非常不幸,他视网膜脱落,晚年失明,他有两女一男,老伴逝世不久,小女儿得癌症随即而去,双重打击,据说,不久他也走了。

       老林有个独生子叫林康,老林打倒那年头,他也吃了不少苦,那时他才十几岁。文革开始,武康大楼被抄家的户数不少,抄家物资堆放在地下室,长期没人管,林康年少贪玩,跟邻居小孩一起去拿了一支气枪在走廊里玩,户籍警经过看见,问他枪的来源,小孩子不知深浅,跟他顶牛。晚上老林下班知道这事后,连连叹息道,你得罪了户籍警,如果那人是君子,他当你是小孩,不与你计较,算你幸运,如果他是小人,那你就闯祸了,果然第二天,林康就被文攻武卫抓了进去。

       我和老林的交往中,使我认识到,作为个人,老林是个好人,重家庭生活,重友情,有是非感……但到了单位,作为党领导,他就一口一个原则,一口一个党性,以另外一种面孔出现,从那时我就感觉到,这个党不能入,入了党,人性被党性替代,太可怕了。

 

 

              

                “老叔公”——吕鹤鸣

   吕鹤鸣是出版科的一员老将,我进社的时候他已经老态了,花白的头发,背有点驼,四季穿一套蓝色中山装,我十几年後离开少儿社,他依然容貌不改,定格在那个时期。

    吕鹤鸣为人和蔼,无论老少都当面叫他“老叔公”,他没有架子,都乐于答应。他好健谈,有空常来我们办公室闲聊,聊抗战时重庆出版界的历史;聊他和“北新书局”老板李晓峰的关系;聊共产党解放上海时,他在小出版社赶印朱毛标准像的旧事……有一次和几个青年人聊天,有人问:“老叔公,你经过新旧社会,你说说看到底共产党好,还是国民党好?”

    老叔公犹豫一下回答:“国民党的理论没有共产党好,共产党里的坏人比国民党多。”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有人说反问:“老叔公侬瞎讲,共产党是伟光正的,怎么会坏人比国民党多呢?”

    老叔公不紧不慢解释:“侬看,共产党历次政治运动揪出来的都是坏人,可国民党没有揪出那么多呀……”

    老叔公的解释使人信服,好在八十年代时,人们的思想比较解放,大家敢说话,有些话如果放在今天,恐怕就不敢说了。

    老叔公因为工作关系,足迹踏遍中国,尽管他说得一口余姚上海话,语言天才平平,但自称能讲四川话和广东话,一次他和校对科的胡晓姗去广州联系工作,小胡回来说,老叔公根本不懂广东话。后来有人问老叔公是怎么回事?老叔公冤屈道:“我们碰到的那位仁兄是潮州乡下人,一口潮州土话,无法沟通。小胡是北方人,她辨不清广东话和潮州话,就误会我不懂广东话了。”

    上海人把爷爷的弟弟称呼为“叔公”,叔公在旧时农村的辈份是很高的,族里人有纠纷,都请叔公去祠堂评断。

    一次我当着许多人问朱延龄:“为什么吕鹤鸣的辈分那么高,大家叫他老叔公?”

    朱延龄把头把头一缩,背一躬,做了个怪动作,说:“老缩躬!”

    于是大家都笑了。

    前几年回上海,和老同事聊起老叔公,说他已经过世好几年了。

 

 

                

                  “老滑头”陈力萍

  在我上海半空堂的寓所里,挂着一幅陳力萍画的漫画,一只白白胖胖的老鼠,胸前挂着一件围腰,上面绣着一只天真烂漫的小白兔。大白鼠的手里抱着一只猪形的储钱罐,在画的右上角,是我写的一首打油诗:“一家三口猪鼠兔,猪是老子娘是鼠,猪鼠和睦同持家,最怜儿子是小兔。”下面是画家的题跋:“鼠皆有须妇人则无,令嫂属鼠,故不画须也。”游戏筆墨,读来颇能喷饭。
  小时候读过《小朋友画报》和《娃娃画报》的,没有一个不知道陈力萍其人的;小时候吃过“伟多利米老鼠”糖的,更应该记得陈力萍先生。他就是画那只可爱的小老鼠的老画家。陈力萍先生擅长画夸张的老鼠和猴子,他是中国儿童画的名家。可惜咱们中国人不像老美会做生意,人家出了个迪斯尼,像发现了一座金矿一样,赚了不少钱,而咱们的“迪斯尼”,在我出国前,至少还挤在天山新村二房没厅的公房里,工资一百多。

  陈力萍先生为人乐天,整天脸上笑嘻嘻的,从不忧愁,也从不在我们青年人面前摆老资格,耍名人腔,大家在背地里叫他“老滑头”,他知道了也不生气。别看陈力萍先生矮老头子一个,貌不惊人,论资格比我们社长还老,他当过新四军文工团的团长,但没有官运,官越当越小,究其原因,用他的话说,他不会对人说重话,不会批评人,翻不下面孔来,再则,他不喜欢当官,不喜欢整人,当官没有作画随心所欲,所以他终于无官一身轻,和我们一班普通人平起平坐。
  也许是缘份,陈力萍先生和我很谈得来,我们休息时常在一起聊天,说死话(上海话:开玩笑之意)。他是个老烟鬼,至少有四十几年烟瘾。我们说死话的范围,一般离不开抽烟喝茶的主题。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谈科幻创作,他忽发奇想,说他也在搞一项科幻发明,计划开一家香烟中心,就像煤气公司一样,直接将烟用橡皮管子通到客户的写字台旁边,这样既可以防止乱丢烟蒂,又可以消灭火灾,也有利于环境卫生,如果有这样的中心,我第一个申请,装三根管子,一根是“中华牌”的,一根是“前门牌”的,一根是“飞马牌”的,有客人来聊天,我就根据关系的深浅和级别的高低,递上一根,接着他就大谈向谁孝敬“中华牌”,向谁递上“前门牌”,向谁恩赐“飞马牌”,连演带说,亦庄亦谐,不乏有调侃讽刺,说得大家捧腹大笑。
    陈力萍先生有高血压和心脏病,每当心脏病发足,他就发誓戒烟,只要心脏略有好转,他又故态复萌。有一年上海流行戒烟糖,陈先生决心戒烟了,第二天上班,他咬咬牙不带香烟,只带了一包戒烟糖,结果到中午时分,他来到我办公室,小声道:“小王,借半包香烟给我,让我捱到落班。”因为那时买香烟是要香烟票的,遇到烟瘾发足,只有向同事借贷救急。我说刚才不是听你说在吃戒烟糖吗?他哈哈大笑,苦着脸道,我香烟没戒掉,戒烟糖却吃上瘾了,一番死话又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那一年,我刚分到绍兴路的新房子,请他来我新居吃饭。他一进门就嚷嚷:“今天吃你的饭,我花销大了。”“你何必花钱去买东西。”我随口道。“我哪里买东西,刚才我带了架照相机,不料挤公交车时,被贼偷了。”他漫不经意地说。“那怎么办?”我有些着急。“照相机到无所谓,只是照片拍不成了。”他沉吟一下又说,“那我就给你们画张全家福吧。”  就这样,在吃晚饭时,我随口胡诌了一首打油诗交给他,第二天他就把画画好,送到我办公室来,于是有了本文开头说的那张画。

    在少儿社的旁边,有条叫杨家宅的小路,这是上海典型的乡镇小街,狭仄的街道,两侧开满了小店。我们休息的时候,喜欢到那里去闲逛,有一次,我看到陈力萍在一家熟菜店门口张望,店伙计从里边端出一大盘热腾腾,香喷喷的干烧牛肉。我说:“陈老师,这牛肉不错,你可以买一点回家下酒。”他噗喇一笑道:“我家的财政规矩是,我按月上交工资。按规定,在外边吃喝是掏私人腰包,在家里喝酒是公款开销,这可以纳入公款开销,我回去叫老太婆来买。”说完幽默一笑,拉我回办公室去。前几年我回国碰到他,他依旧红光满面,谈笑风生,一点也没有心理衰老的迹象。我问他退休后是怎样打发时间的,他是温州人,和同济大学的李国豪教授是发小。他说常和李国豪一起回温州老家,上雁荡山写生,有时给家乡人写诗作画,骗酒喝,骗肉吃,骗宾馆住。他和十几年前一样,还是满口痴话,不失幽默。按年龄算,陈力萍先生也应该有九十多岁了,虽然他几十年来经常心脏病发足,烟酒不停,据说至今仍安然无恙,究其原因,除了他性格开朗外,还与他的淡泊名利,不整人,不与人争的乐天个性有关系。古人说仁者寿,我想就是这个道理。

 

 

                    “小鞑子”达应麟

   达应麟是北大文科的毕业生,人生得斯文白凈,一副书生气,又讲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那时每逢开会,传达上级文件,主持人都请他来念读。达应麟是文艺组的,负责编辑儿童小说一类的书,因为他是回族人,又姓“达”,所以‘大家都喊他“小鞑子”。

    小鞑子是党员,因此,有关牵涉到重要的事,领导都安排他去做,那时出版社刚恢复,需要招聘有文字基础的青年来工作,达应麟受领导派遣,去崇明农场招生。

    他接受这份工作后,自然有许多人找上门来,拜托他开后门,他都严辞回绝。他去崇明农场后,看到一起去招工的人员在招待所相互托关系搞交換,如负责三队招生的,有个关系户在五队,负责五队的有个关系在三队,他们之间就秘密商议,相互交换。小鞑子刚从学校出来,看不惯这种歪风邪气,回来后向领导匯报,当时社领导负责此事的副社长是刘培康,据说老刘只是淡淡地回答:“社会是很复杂的,你年轻还不懂,不要管此事。”

    说起刘培康,私下听传说,不知他是出身还是政历问题,他的档案中注明,可用,但不能当正职,果然,不久他调入出版局——只是当个副局长,終其一生在官場中只是副職。

    老实说,我在少儿社的十三年间,社级领导中,水平最高,工作能力最强的就是刘培康,可是他得不到领导的重用。在一个优汰劣胜的社会中,像老刘这样的人材千千万万,他们的心情是沉重的。

    记得有一年大年初一,老刘在局里值班,按规定春节期间正副局长轮流值班一天,当时我住在绍兴路28号,就在绍兴路5号的出版局的对面。那天老刘突然来访,邀我到他值班的办公室去聊天。那天他跟我聊了许多社里人事关系的事,也些许流露出他怀才不遇的心情,我现在还清楚记得,临出门他给我的最后一句告诫:“小王,今天的话,哪里说,那里散,传出去对你不利,我毕竟还在副局长位子上!”

    我笑语回答:“知道,老刘你放心好了,我一出门就忘记了!”

    两人大笑,握手分别。

    为写此文,我在微信中找陆元林,请他帮我回忆。陆元林是中央美院的六十年代毕业生,吴冠中的门生,少儿社不少书籍的封面装帧是他设计的。他曾经得过全国美术装帧一等奬。他为人诙谐幽默,很有才华。他在微信语音中回答我:“刘培康很有人情味……后来调到局里当副职……”可见对有人情味的领导还是怀念的。  

    以上这段旧事,三十年来我从未向人说起,今天敲键,写到“小鞑子”时,顺便提及。猜想老刘如果健康的话,今年也应近九十岁了,如果他还健在的话,我回国设法探望他,在今天时过境迁的环境里,我们也许可以放胆地谈论往昔日的旧事了。

 

                     

                  “洋枪”朱銘善

   

    說到“洋槍”這個綽號,免不了要把話題扯遠些,不過這些閒話可能對後人研究少兒社的歷史,或許會有些許幫助。

    少兒社這塊土地的前身,是明朝吏部侍郎李同芳的墓園,不知什麼時候,哈同的兒子戴維·哈同,在園中靠馬路的一側,造了一幢別墅,將陵園裡的一對贔屓置在別墅後,陽光房的臺階前。我七十年代進社的時候,那對贔屓還在,但上兩塊石碑已經移到了草地邊,一塊打碎,做底座,另一塊橫臥其上,上面的字跡已經漫漶了。那時我住在宿舍裡,黃昏閑來,在石面上澆了水,查閱碑文,墓主李同芳,萬曆三十三年(1607)丁未科進士,鐵嶺人,曾任吏部侍郎……

    據在那幢樓辦公的文藝組編輯王亦波說,八十年代初,戴維·哈同的子女,曾從國外來,由外事部門帶著來參觀過。

    本世紀初少兒社舊房被拆,改造成現在的十二層新樓。前不久回鄉,我問老同事,那對贔屓和石馬搬到哪兒去了,他説被埋到地下了。我聽罷不由嘆息,那個戴維·哈同的洋人,還懂得把它放在屋前做擺設,反而這批中國子孫不懂,把這五百年的真貨埋沒了,我想如果把這幾件東西陳列在新樓的大廳裡,該是多風雅的事……別提了,還是借趙本山的一句東北話説:拉倒吧!

    再說別墅後面一塊廣闊的草地,我去的時候,草地的邊緣還有一些法國牛毛草,後來因為沒人管理,牛毛草漸漸被野草吞沒了。

    據老一輩説,文革前社工會在草地上鋪沙,筑了個排球場,供大家娛樂。

    卻說有一次排球對壘時,甲隊的領隊是洪祖年,此人寧波口音,個子矮小,乙隊領隊是朱銘善,此人孔武高大,胸毛濃密,有洋人味。比賽前甲隊洪祖年舉臂高呼:高呼一定要戰勝“外國洋槍隊”!於是乎,“朱銘善”的綽號就誕生了。

    朱銘善和我較友好,無人時我倆常在一起議論時政。記得最清楚的一個細節,是毛澤東死的那天,我乘七十一路公交車去上班,在車上聽人說,一早工總司在南京路的幾家布店搶白布……到了社裡,我把朱銘善叫到一旁,悄悄地告訴他這件事,末了,又加一句:“估計老頭子死了。”他聽完,手臂一抖,半截香煙掉在地上,現在想來,可見那時的政治氣氛何等肅殺恐怖。

    八十年代,自行車是上海人的主要交通工具,上海人把自行车叫作“老坦克”,上下班时人手一部。

    為了方便大家,门卫室备有一只打气筒,忙碌時供大家輪流使用,那天下班,华三川打罢气,直起身,捶打着腰部,叹説:“吃不消,吃不消!”,排在后面的朱銘善,接过气筒说:“干校里挑粪,你比谁都跑得快,这回打几下气就吃勿消了!”华三川讪笑道:“这倒真的,人是贱骨头,有工宣队管着,力气就来了,现在没有工宣队管,劲道也沒了。”

    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出,那個時期的知識分子相處隨和,沒有架子。

    我一九八四年出版的第一本《张大千演义》是朱銘善给我做的封面設計,并由他介紹在西安“未来出版社”出版,原因是他中央美院的一位老同学,文革後復出,和文字編輯一起來上海組稿。这位美编同志,皮肤漆黑,四肢粗壮,与他的身份极不相配,如不介绍,你一定以为他是一位陕西來的老农。朱銘善事后告诉我,别小觑这位同学,他的爸爸和周恩来同时去法国留学的,也是中共的早期党员,後來犯了錯誤,家道中落,由此他积极接受思想改造,下农村,娶貧下中農的女兒當妻老婆,徹底改造成了一個陝西老農。

    朱銘善博覽群書,知識面很廣。他的讀書姿勢很有特色,手指夾一根香煙,一對大腳丫往寫字檯上一擱,旁若無人地翻書,這是他留給我最深刻的印像。

    我出國前曾向他告別,他說,你年紀輕出去闖蕩吧,我是老了,只能等在這里看了。

    前年春節我和美國回去探親的陳偉民兄邀請老同事聚餐,朱銘善沒來,告說他身體欠佳,离此事一晃又兩年了,不知他近來身體情況如何,祝她老而彌堅!

 

 

 

 

                      結 束 語

 

    少兒社同仁們的綽號還有很多,計有:彭老翁、阿慶嫂、奎師兄、小棺材、巴女、金魚眼、全是鋼……若要一一寫來,足可出一本厚厚的書。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如果把少兒社比作舞臺,我們這群,早已是下場的角色,就連當年“少年科學”的美術編輯張慈慧,我們一輩人中最年輕的小姑娘,也已經退休多年做奶奶了,更遑論比我年長的師輩人物。

    記得一九八二年,建社三十周年的時候,社裡組織過一次紀念活動,拍過一次集體照,那時的社長,是團中央派來的陳向明,副社長是我前文說到的林劍修。嗣后每人發過一本紀念冊。由於多次搬家,我寫這篇文章時,已經找不到那本冊子了,不過如果找到了,我也不忍卒讀,其中故友新鬼,令人落淚的聯想太多了……

 

 

               二〇一七年二月五日於悉尼食薇齋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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