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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循循善誘教子女 振振有詞說忠義

(2008-08-27 07:07:21) 下一个

大千接過兩封信,展開信紙,看到一封是大女兒心瑞寫的,另一封是二女兒心慶寫的。兩封信的內容大致相同,說當局已批准他們去香港探親,心瑞準備明年五月份帶女兒蓮蓮來港與老父見面;心慶的信中說,他準備帶女兒咪咪于明年三月份去香港,希望在那裏見到爸爸。

大千不相信這是真的,他擦了擦眼睛,再看一遍,果然如此。他神情激動道:“沈先生,你按信上地址,給我的大女兒心瑞匯兩千美金。”最後又叮囑一句,“別跟師母說。”

沈武侯為難道:“我早上查過帳,前天花匠和廚房的工資剛發掉,黃弘恂又買了一些裱畫零星用品,婁海雲又進了五公斤非洲鮑魚和十公斤金山魚翅,葆羅今天早上拿去五十萬巴幣,說是養雞場需要添置飼料……現在賬上總共還有十萬巴幣。”當時巴幣和美金的比例是一比一千六百,十萬巴幣只合六十幾塊美金。大千聽了不乏幽默道:“看來靈池的水又要乾涸了,你設法去籌措一下吧,等《讀者文摘》的潤筆費來了,把窟窿填上。”

“這……”沈武侯遲疑著出去。

大千轉身給香港的李祖萊掛一隻電話,關照他立即給成都的二女兒心慶寄二千五百美金,李祖萊立即應諾,沒作解釋。

家勤覺得奇怪道:“老師,你手頭若拮据可跟我拿,何必去麻煩祖萊七叔呢?”

大千小聲道:“你不知道,我家生齒日繁,向我伸手的人多,若全叫沈先生寄,給你師母知道,恐引起不快,所以我分而寄之。”說罷,把手掌伸到家勤面前道,“你看,老師指掌間的漏縫多,賣畫得來的銭,都漏出去了。”說罷,

回到畫案前坐下,換了副眼鏡,給兩位女兒寫信,給長女心瑞的信中,吩咐他臨行前,務必去內江老家探望四老子和四袮,問他們出國申請的事進展如何,並送二百美金作為零用;給二女心慶的信,吩咐她臨行前去洛帶探望三老子和三袮,並將他們買妥的狗皮膏藥帶來,同時關心二老的出國的事,並送二百美金,補貼家用,另外三百美金是給九侄心義的,因他被打成右派後降級減資,生活無著,還有二百交給心健。

運筆至此,筆者不得不嘆服他老人辦事縝密,就連這等芥子小事,都想得如此周到,難怪歷史要推崇他為“五百年來第一人”了。

八德園是一座不在中國土地上的“中國名園”,在它存在的幾十年間,接待過許多王公貴卿,文人碩彥,名賈鉅賈,影星歌媛,但其中有一位與上述四種名流都挨不上邊的小人物,此人不可漏提,容我慢慢道來。

卻說還是大千和善子住在網獅園的時候。有一天,善子去探視母親,留大千一人在殿春簃作畫,忽然房東老太牽著心慶和葆羅兩個孩子的手在門口嚷道:“八先生我來告狀了,這兩個孩子,到我佛堂裏偷供果吃,把供盤也打碎了。”

大千聞聲出來問:“怎麼回事?”

心慶和葆羅主動跪下,泣告道:“剛才我和弟弟去園裏玩,看見佛堂的大門開著,弟弟要進去,我說奶奶說我們是信天主教的,不能進去,給奶奶知道要挨駡的。弟弟說奶奶在房裏和阿爸談事呢,看不見的,就這樣我和他進去了。進了佛堂,弟弟看見菩薩前面的供盤裏有幾個大橘子,他說要吃,我就拿給他。”

大千問葆羅:“是這麼回事嗎?”

葆羅哭泣著點點頭。

大千回過頭,對女主人作揖道:“請老人家了原諒,這是我的過錯,養不教,父之過,打碎的供盤,改日我一定買了賠你”

老太太見大千這般謙恭,便和風細雨道:“八先生不必把這是放在心上,孩子不懂事,知錯就好了。”

大千送走老太太,回頭把心慶和葆羅叫進畫室,和風細雨道:“現在罰你倆站在我畫桌,看我畫畫,聽我講故事。”

姐弟倆挪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站著。

大千道:“我今天給你倆講一個咬乳頭的故事。從前有個孩子叫阿尖,從小不好好念書,偷雞摸狗。他第一次做賊,在街上偷了人家兩條幹魚,別人追來,他把幹魚放在牆上,用背倚著,叉起雙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人家看他手裏沒東西,就放過他了。阿尖把贓物帶回家,他媽媽不但沒有批評他,反而讚揚他聰明;第二次他又偷了人家兩隻碗,主人追來。他急中生智,往街沿上一坐,把兩隻碗扣在膝蓋上,拉下衣襟,又被他逃脫。回到家裏,媽媽又表揚了他一番;有一次他媽媽說,家裏的食油吃完了,阿尖做了兩個大棉球,用線栓著往油店的油缸裏一浸,拔腿就逃,回到家裏媽媽又對阿尖表揚一番。由於媽媽的縱容包庇,阿尖的賊膽越來越大,最後成了神偷慣盜,被官府抓去殺頭。殺頭那天,他媽媽來刑場送行,他拉著媽媽的手說,娘啊,孩兒要走了,想最後吮娘的一口奶。媽媽見他是最後的要求,就同意了。阿尖一口咬下了媽媽的乳頭,怒吼道,我恨死你了,你為什麼我第一次偷東西起就表揚我!”

大千說完,故作沉默。

小葆羅迫不及待問:“爸爸,阿尖後來被殺頭了嗎?”

“當然殺啦。你們知道爸爸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嗎?”

“偷東西不好,是壞人。”小葆羅道。

“偷東西要受到大人處罰,否則越偷膽子越大,要殺頭的。”

“對拉,”大千和顏悅色道,“你們知道了就行了,下次可不准犯囉。因為你們是初次,今天爸爸原諒你們,你們可以出去玩了。”

兩個孩子如釋重負,異口同聲道:“謝謝爸爸,我們保證以後不再犯了!”

“好!”大千放下筆,摸摸他倆的腦袋道:“去吧,去向那位阿婆認個錯。”

“好的。”孩子們答應著,拉著手出去。

大千剛要繼續作畫,聽見虎兒咆哮,他想虎兒是認識孩子的,不會發威,一定是有生人來了。他迎出去,發現葉恭綽和一位陌生人站在門口,他喝住虎兒,把客人引進客廳。

一番寒暄後,葉恭綽介紹道:“這位是李文卿先生,無錫崇安寺‘文源齋古玩店’的東主,與我是老朋友,今天他拿了幾幅古畫來我處鑒定,我跟他說善子和大千昆仲就住在前面,請他倆掌眼比我強,他歡喜異常,我就冒昧陪他來了。”

大千道:“恰巧二家兄探視家母去了。”

李文卿起身作拱道:“久仰八先生大名,今日榮登寶府,實是三生有幸。只怕初次見面就有勞您了。”

大千道:“既是葉先生的老朋友,就不必見外。”說罷,把客人領進畫桌前。

李文卿打開畫軸,見是一張署名唐韓幹的《牧馬圖》,上面有宋徽宗的題跋和“丁亥大觀”的款式,大千仔細看了一遍,沉思不語。

李文卿道:“葉公已經過目,想請您再掌掌眼,不知八先生意下如何?”

大千猶豫道:“不知李先生想收藏此畫呢,還是想作買賣過手。”

李文卿不解道:“文卿愚鈍,不懂八先生意思?”

大千道:“你既是葉公的老友,我就不說外人話了,不過我這話也是管窺之見,僅供參考。”

李文卿道:“八先生不要賣關子了,直話直說吧。”

大千道:“李先生想收藏此畫,我看值得,這至少是宋人的仿作。”

“宋人的仿品?”李文卿大吃一驚。

大千肯定道:“凡古畫上有‘丁亥大觀’之宋徽宗款式的,均不可靠,你看這宋徽宗的瘦金體,筆法太過瘦硬,畫中馬的造型也太臃腫,線條太過修飾,不古樸,更談不上有龍馬精神。”

“佩服!”李文卿道,“八先生的判斷全在理上,我駁不倒您,就認了。”

大千對兩位客人作拱道:“哈,我是關公面前舞大刀,貽笑大方了。”

李文卿收攏畫軸,坐下道:“剛才我在門口,聽八先生給孩子講陳阿尖的故事。八先生好耐心。”

大千道:“慚愧,剛才我的話全被你們聽去了?”

葉恭綽道:“我們進門以為你這裏有客人,後來聽你在給孩子講故事,就不打斷了。”

大千道:“孩子無知,偷吃了房東老太的供品,他老人家來告狀了。”

李文卿道:“八先生故事中的阿尖,性陳,就是我們無錫人氏。據老一輩說,阿尖伏法那天,刑場四周人山人海,旁觀者無不拍手稱快。據說官府去抄家時,抄出整整一船贓物呢。”

大千道:“對孩子的教育一經發現壞的苗子,就要立下猛藥,不可姑且,但要像使用毛筆一樣,既要有力,又要講究軟硬兼使。”

李文卿道:“看你這樣教育,我想起我家小犬,在洋學堂讀書,傳統禮儀,全不知曉。”

葉恭綽道:“中國的舊式教育,《四書》、《五經》是教育怎麼做人的,洋學堂只注重數理化,不注重人倫道德教育,是有後患的。”

李文卿道:“今後有機會,我一定把小犬順華拜倒在八先生門下,學習舊禮儀。”

大千捋須道:“哈哈,只怕我不能勝任呢。”

卻說李文卿通過這件事和大千交了好朋友,成了大風堂的常客,還說定將二兒子順華過寄到大千名下,作為義子云云。

一九四九年李文卿舉家移居美國,大千居住阿根廷時他們還有書信往來,後因大千居無定所,彼此就斷了聯繫。

光陰荏苒,若干年後的一天,大千正在八德園的畫室中和榮爾仁夫婦聊天,突然婁海雲領了一個身體魁梧,留長須的陌生青年進來道:“老太爺,他是我多年前學藝時的師弟,從美國尋訪至此,說是你的乾兒子,一定要拜見您,我拗不過他,就把他帶來了。”

大千看那青年,二十來歲,圓臉,滿嘴黑須,聲音響亮,長得也還英俊,心中有些歡喜,剛要開口,那青年口喊:“爸爸!”納頭便拜。

室裏突然一片寧靜,榮氏夫婦心中頗為納罕。

大千也詫異不已道:“你這……”

青年爬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封通道:“晚輩叫李順華,小名龐。先大父叫李文卿。先大父臨終時告誡小子,說曾將我過寄您膝下為不孝子,並叮嚀日後有緣,一定要拜倒寄父膝下學習古禮。”

大千打開來信,信紙已經泛黃,紙角也被磨損,但確是文卿手跡,一封長信,先是回憶昔日的歡樂,接著道盡全家顛沛流離,流落他鄉,謀生艱難的苦楚,最後用托孤的語氣道:“弟有一事久懸於心,犬子龐,曾過寄膝下,予命懸黃泉之際,囑其日後有緣,不忘投奔寄父膝下,學習古禮,開其愚頑,竟我未教之願,拜託,拜託……”

大千收好信,用手掌比劃道:“哦,你就是小龐,當年我見你,還那麼小,既來了,就在園裏住下吧。”

順華又要磕頭致謝,大千拉住他道:“免了,你和海雲學過做菜,你可先在廚房幫忙,有空去園裏轉轉,學些園藝,也可來我畫室學畫,聊天。”

回頭對海雲道:“你去找阿陸姑,替他安排住處,然後把葆羅介紹給他,讓他們年輕人多交流。”

大千打發走他兩人,榮太太打趣道:“啊育,我聽見他叫你爸爸,嚇得我的眼睛不住往門口瞧,擔心張師母闖進來,誤解你在外面的私生子回來認宗了。”

大千也笑道:“我起先也吃了一驚,後來聽說是李文卿兄的兒子,我就明白了。李文卿也是你們無錫人,他是開‘文源齋’古董鋪的。”

榮爾仁道:“哦,我知道了,他的店就開在崇安寺街上,如果沒記錯,他爸爸是個高個子,禮帽長衫,後面跟個小廝,背著包裹,經常來我家兜銷古董,我家客廳裏那只青銅商鼎和案幾上的一對康熙花瓶,就是他送來的。”

大千唏噓道:“一場國共內戰,兄弟鬩牆,打得每個中國人的命運重新組合,真是可歎、可惜、可怕、可恨 。”

經過這幾年的不斷修葺,八德園的建設越來越完善,種植的花草也越來越茂盛,再加上兩位女兒將要帶著外孫女出來探親的消息,使大千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悅,初秋的巴西時有細雨,而且一下就是幾天。每逢下雨,來八德園的客人就少了,這倒也好,老天可以讓大千專心畫大幅的作品,好在近來家勤和順華,一直奉侍左右,不乏有人陪著擺龍門陣,大千按八德園的景色,畫了一幅《八德園一角》的四尺山水橫披,在上面題道:“不栽栗芋不栽桑,鑿個陂塘一頃方,修竹萬竿塵隔斷,老夫胸次有瀟湘。”畫完,掛在牆上,左右審視,覺得格局不夠。

“家勤,給我準備一張六尺宣紙,我想畫一張視野更大些的畫。”大千吩咐道。

家勤鋪好紙,順華在一旁磨墨。

大千用碳筆略略鉤了個輪廓,將八德園的景色全部描了上去。他每畫一景,說出了當初構思此景的用意,以及出典,聽得兩位青年人大為嘆服。

大千道:“創作的第一步是先要學習,將別人的成果消化透,變成自己的東西。千萬注意,變成自己的東西決不是抄襲,這裏邊有個界限,很難圈定。你們看我的‘五亭湖’,其中兩條堤岸,有人說像蘇堤,也有人說像‘平湖秋色’旁的白堤,其實既像既不像,嚴格說它是‘大千堤’,個中奧秘你們自己去體味。”

說話間一幅《三十六陂秋色圖》已經完稿。

順華驚訝道:“爸爸,你這麼快就畫好了,真了不起,難怪人家都說你是神筆。”

大千道:“這園子是我設計的,一草一木都在我心中,猶如文與可畫竹,焉有不快的道理。”

順華道:“爸爸,文與可畫竹,你是不是說‘胸有成竹的意思’?”

大千道:“文與可和蘇東坡是親家,兩人的關係非常親密。東坡對文與可的畫竹,觀測非常入微,他在《文與可畫筼簹穀偃竹記》中說,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稍縱則逝矣。家勤啊,此書寫盡畫竹要領,你不可不讀呀!”

“爸爸,我在宋人晁補之的詩中好像也提到過‘胸有成竹’的故事。”順華插嘴道。

“好像,讀書哪可以好像的?這說明你不專心。晁補之在《贈文潛甥楊克一學文與可畫竹求詩》中有兩句詩是:與可畫竹時,胸中有成竹……以後胸有成竹就變成成語了。”大千嘴裏批評順華,手卻在畫上面題道:“新鑿平池百畝方,待看秋水接天長,芙蓉萬朵開光相,便是南天選佛場。”

畫完,家勤和順華將畫揭起,掛在牆上,大千手持拐杖,站在遠處凝視,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突然葆羅奔進來,氣喘吁吁道:“爸爸,張總領事陪著四叔來了,車子已經進院門。”

“哪個四叔?”大千問。

“郭有守四叔。”葆羅道。

“子傑,他怎麼來了?”大千拖著拐杖奔下樓去。

張禹九和郭有守的汽車已經停在門口,大千上前拉著兩位的手,親切道:“怎麼連電話也不通知一下,就突然降臨了?”

張禹九致歉道:“郭博士這次來巴西調查華僑子女的中文教育現狀,今天剛到。和我談完工作,他急著要在晚飯前趕來八德園,我說先給你通只電話,他說不必不必,突然闖來,可以給你一個驚喜。”

大千對郭有守戲謔道:“子傑啊,你要在晚飯前趕來,一定是沖著我大風堂的好菜哦。”

郭有守道:“嘻嘻,知我者,八哥也。”

大千捋須道:“哈哈,我拆穿你的勝算了吧!”說著,把客人請進客廳,對尾隨在後的順華道:“你去廚房,關照海雲,說張總領事帶了個貴賓來,添幾個好菜。”

張禹九看看手錶,阻止道:“給郭博士準備就是了,我馬上要回去,晚上還要和巴西政府的一位要員喝咖啡。”說罷起身要走。

大千道:“能打個電給他更改時間嗎“”

張禹九道:“上個星期就定了,沒法更改。”

大千起立道:“既是這樣,我就不強留了。”

大千和郭有守送走張禹九,吃罷晚飯,對雯波道:“你叫阿陸姑把荷塘邊的客房打掃乾淨,準備一盞油燈,今天我要和子傑睡在那裏,胝足而眠,長談達旦了。”回頭對郭有守道,“那裏‘推窗聞荷香,靜思聽鶴吟,一盞幽燈下,與君吐鄉音’。”

郭有守道:“與八哥談話,就是有文人氣,出口成詩,聽來也美。”

外面月光如水,大千陪郭有守出了飯廳,對跟在後面的家勤和順華道:“你倆各自回去用功,我和四叔要好好擺談龍門陣呢。”

兩位青年俯首離去,大千拉著郭有守的手慢慢踱到湖邊。

郭有守望著月色中的湖面,深深吸了口氣,讚歎道:“這裏真是瑤台仙境,難怪八哥要樂不思蜀了。”

大千歎息道:“子傑,此間樂,不是蜀啊。”

郭有守仰天瞭望皓月,沒有出聲。

湖面上涼風習習,大千道:“我們回屋裏去擺吧。”

屋裏陳設簡單,十幾平方的客廳,泥牆,紙窗,木桌,長凳……就像四川老家的土屋一樣,別有風味。馬姐已經點燃了油盞,幽暗的亮光,在微風中飄忽。茶具就在燈盞旁。看慣了大都市洋房別墅的郭有守,一進門就驚叫道:“八哥,你這構思,是怎麼想出來的?”

大千歎道:“想家想出來的唄。”說罷,打開熱水壺泡茶道,“我想家了,就來這裏坐坐,看看湖景,飲杯茶,有時候約三二知己來擺龍門陣,這也可算是聊慰鄉思了吧。”

“八哥,這房間的陳設使我想起了一個地方。”郭有守道。

“哪里?”大千仰起頭問。

“你記得郫縣鎮上那家‘少陵茶樓’嗎?”郭有守提醒道。

“要得,記得那時我在徐家場作畫,你時常來看我,我常帶了紙筆和你去那裏畫畫。”大千記起來了。

“對頭,我求你為鞠泉居士畫的《臨唐人南無觀音菩薩圖》,就是在那裏畫成的。”

“是的,那時我從敦煌回來不久,正在專心研究壁畫,你來托我畫菩薩像正趕上好時機。”

“八哥呀,你是個極聰明的人,我搞不懂,大陸有那麼好的景致等著你,為什麼不去?”

“這是我的選擇!”大千堅決道。

郭有守單刀直入道:“聽說大陸政府答應放出你兩個女兒來探親了,這是他們向你表示友好嘛。”

大千警惕道:“你怎麼知道?”

郭有守笑道:“這又不是什麼秘密,香港的報紙都登了。”

大千端過一杯茶道:“子傑呀,此番你來我很高興,但我把話說在前頭,你莫勸我回去,咱們在法國時已經把話挑明瞭,家鄉天災人禍,餓死那麼多人,我若回去,有誰來買我的畫。我送你的《狂塗冊頁之二》已經表明了我的心跡。”

郭有守見大千把話堵住了自己的口,一時語塞,憋了半天才道:“你我雖是表兄弟,卻情若同胞,我原本想憑我岳父楊度與周恩來的私交,為你疏通一下,你若肯回去,高官厚爵是不成問題的,你若鐵了心不回去,我也不作贅言了。”

大千道:“我在香港時,章士釗也跟我講過同樣話,我也沒有理會。人生在世,以忠孝為重。先仲兄早年追隨國父,輾轉南北,建立中華民國,雖我不是此圈中人,但右公、嶽軍及諸位党國要人待我不薄,我張大千不能做不仁不義之事,拋開舊友,另求新主。”

郭有守被大千一番錚錚之言,說得答不上話來。

大千繼續道:“先師曾公,生前嘗言,他平生最看不起兩個人,一個是康聖人,康有為,曾經被他寫詩罵過;另一個就是楊度了。曾師和楊度同是湘人,袁世凱稱帝失敗後,楊度隨即投考國民黨,曾師就說,我二十年前就認清此人的人品。這樣的人,我豈會倚重於他。我的另一個老師李梅庵,在清廷當過江蘇藩台,管財政的,革命軍到了南京。他藩台府尚有庫存八十多萬兩銀子,李師說,這些銀子都是百姓的,所以將原封的庫存交給新政權,他自己則帶著家小到上海過窮日子,靠賣字為生。後自號‘清道人’,表示對前清的忠貞。子傑你替我想想,我有這樣的兩位老師,我豈能做辱沒師門之事。”說完又補了一句,“四弟啊,請原諒,我唐突令泰山了。”

郭有守連連搖手道:“無妨無妨,我們已經藕斷絲不存,沒有關係了。”

大千這一番話,說得郭有守徹底啞了口,以後再也不提勸說之事了。話說回來,儘管兩人政見不同,對前途看法迥異,但依然和好如初,白天大千作畫,郭有守在一旁擺談中國山水,古今軼事,黃昏,兩人一起和幾位學生遊園賞景。在這樣的環境裏,郭有守也有些悠然自得,樂不思蜀了。

這樣日復一日,不覺已過了一個多月,在郭有守回巴黎的那天,一早張禹九就派車子來接。臨別,郭有守拉住大千的手道:“八哥,明年開春你再來巴黎,我們去重遊瑞士如何?”

大千轉動頭頸,拍拍肩膀道:“子傑呀,不瞞你說,近些日子來,我的頭頸和肩膀一直酸痛,吃了許多西藥都不見效,明年還不知情況如何呢?”

郭有守道:“西醫治療關節疼痛還不如中醫的狗皮膏藥來得靈驗。”

“我也是這樣想。有一天下雨,我從秋君家出來,打著雨傘,走到南京西路時雨停了,我收下傘,掛在手腕上,一個抱孩子的婦女從我身邊擦過,孩子的蠟燭包勾住了我的雨傘,我的手被一扯,突然,肩膀酸痛,我知道岔氣了,幸好那裏離傷科名醫石筱山的診所不遠,我立即趕去,只貼了一張膏藥,第二天就不痛了。”

郭有守道:“我打電話去問香港的朋友,請他們寄幾張過來。”

大千道:“不必你費神了,我自有辦法。”說罷,取出一包紙封的東西送給郭有守道,“區區小禮,不成敬意,給你留個紀念吧。”

郭有守接過禮物稱謝不迭。

欲知大千送給郭有守什麼禮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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