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为刘建平、李新来抬来两把躺椅,泡了两杯热茶,二人一边喝茶,一边斥骂、侮辱我。
李新来递给刘建平一根香烟,殷勤为他点上火后说:“看这个松(应该是尸下面一个从)货,要块头没块头,要长相没长相,还政治犯呢!这号东西我见得多了,天安门广场上成千上万用坦克压,机枪扫。”
“这松货刚才还向我扑来呢!妈的屄,我刘建平在渭南混了十八年,没人敢在跟前说半个不字,你狗肏的竟敢骂我。”刘建平越说越气愤,索性提起棍子,叫犯人拔掉我的裤子,朝我身上胡捣乱捅了十几下。在他的淫威下,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我低声下气地告饶道:“刘队长,我服了,你饶了我吧!”
“饶你?我就让你白骂了?”他恶狠狠地朝我的脖子右侧打了两棍,我象一只脖子被扭断的公鸡,头耷拉着打了焉。
这时候当晚的另一个值班干部同怀洲来了,该人外表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平时对犯人也还和善,我希望他出面说句公道话,将我从残酷的折磨下解救出来。再说,刘建平并不是五中队干部,他甚至连管教干部都不是,根本就没有权利管我,更不要说动用酷刑折磨我了。同怀洲如果还有一点良心和责任感,就应该立即制止这种不法暴行继续下去。但是同怀洲和善的面目后面隐藏着的是一颗比蛇蝎还要狠毒的心,他听说我竟敢朝刘建平扑过去,就挑拨说:“胡亚明,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这种行为属于袭警。刘队长手中如果有枪,完全可以一枪将你打死,而不负任何责任。”
同怀洲是典型的阴毒小人,他的话立即提醒了刘建平这个粗人,刘命赵立峰将我从桐树上解下来,去掉铐子,拉至院中,要同我单打独斗。刘建平虽然也长得身高体壮,老实说,我还真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是我已洞悉了他的险恶用心,不可能再贸然出手,给予他一点点借口致我于死地。当时,除了刘建平、李新来、同怀洲三个警棍外,还有六个膀大腰圆的犯人环伺在侧,随时准备扑向我。这六个犯人的名字是:赵坚、赵立峰、黄红军、谢世杰、刘德龙、于涛。
我刚在院中站定,刘建平已扑了过来,飞起一脚将我踢翻在地。
“起来!狗肏的你起来,你不是挺能打吗?来呀!打我呀!”刘建平象条疯狗似的,围住倒在地上的我,又喊又跳。
吾命休矣!我悲哀地想到。我想在临死之前表现得英雄一点,于是挣扎着站了起来。我站立未稳,刘建平一记摆拳又砸了过来,我本能地欲抬手将来拳格开,身上却没有半点力气,只是将头偏了偏。饶是如此,他的拳头仍然重重地砸在我左腮上,一颗牙齿和着口中的鲜血喷了出来,身体象一条棉花包,横飞二尺,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刘建平紧跟而上,一脚踏在我胸上,狂叫道:“狗肏的,你还骂不骂?”
再继续硬撑下去,我必定命丧当场,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气若游丝地乞怜道:“刘队长,我错了,再不敢骂了。”
“妈的屄,光认错还不行,你将骂我的话再骂回去。”他一边说,一边猛踏我的身体。
“胡亚明是一条疯狗,不该乱咬刘队长。”我只想活下去,已顾不上任何尊严,用了自认为很恶毒的话骂自己。
“妈的屄,想胡弄我,是不是?”他又狠狠踢了我两脚。
“你想我怎样骂?”我问。
“妈的屄,少给老子装莽,刚才咋骂老子,就给老子骂回去。”
狗肏的刘建平太过份了,这不是要我辱骂自己的母亲吗?我这个人虽然贪生怕死,但是还有那么一点廉耻之心。乌鸟尝知反哺其母,何况人乎?我胡亚明信奉曹阿瞒的“宁可我负天下人,勿让天下负我”的处世哲学,但我的母亲在我心中形象永远是圣洁、伟大的,我宁死也不能让母亲受辱,更不会让她老人家受辱于自己的儿子。
“刘队长,你的要求太过份,我做不到。”、
“过份?你骂我就不过份?赵立峰,先将他铐在树上,给他三分钟时间考虑,骂了就放人,不骂,我今天陪他玩到天亮,反正天热也睡不着。”他坐到椅子上,悠闲地翘着二郞腿说道。
我再次被铐在树上。我想今天在劫难逃,我大概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说不定是峨嵋山的那个老和尚追踪到此,借刘建平的手收我的阳魂。早在几年前我曾梦见自己魂游东监,母亲和妹妹前来取我的骨灰盒。一个凡夫俗子是没法同命运抗争的。罢了,与其死在刘贼之手,还不如我自己解决。
“三分钟快到了,你考虑好没有?”刘掐着表,睥睨着问我。那神情,完全是猫玩老鼠。
“刘队长,先让我上个厕所,我快尿到裤子里了。”哼!想羞辱老子没那么容易,只要将我从树上解下来,就是死,也不能让你刘贼的阴谋得逞。如果说我胡亚明活了三十岁没有做一件有骨气的事情,今天我将以生命捍卫母亲的尊严。
也许是我的孝心感动了上帝,本来毫无人性的刘建平竟然同意我先去上厕所。赵立峰、刘德龙二人押着我朝厕所走去。一出干部值班室小院的门,我一头撞到了监墙上,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已被抬回院中,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中队卫生员正在为我扎针,头上的伤口也包扎上了。刘建平、李新来见我醒来了,长长地松了口气。刘建平害怕我继续自杀,吩咐赵立峰等人:“将他铐在铁门上,看好!”
“刘队长,这样不妥!”卫生员张彦海反对说,他是当晚惟一为我说过好话的人,他的好心我将感念一辈子,“胡亚明现在的状况还不稳定,不如先抬回号子,多派几个人看管。”
刘、李二贼商量后,依了张彦海的话,叫人将我抬回号子,派了八个犯人围在我四周监护。
我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时针正指着1:47.
第二天,大多数犯人还在吃早饭,李新来派两个犯人将仍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我强行拉起来,半架半拖到值班室院中,强行给我戴上手铐。我抬头看见刘建平阴森森地站在值班室门口,心知他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一定会撺掇五中队主管干部将我关到禁闭室。这也是监狱的一惯做法,凡是将犯人打伤了,为了防止消息外泄,都是先关进禁闭室再说。禁闭室号称狱中之狱,一关禁闭室,连最后一点有限的自由也被剥夺了,既不能与家人通信和接见,同其他犯人也接触不上,死活只能听天由命了。看管禁闭室的狱警和犯人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新送进去的人,一律先打五十杀威棒,然后扎上脚镣和手铐,扔进一间大约三平方米的黑屋子里。禁闭室共有四排水泥房子,坐西朝东,四周光秃秃的,没有一棵遮阴之树,屋顶是用拇指粗的钢筋条和一公分厚的铁皮盖的,冬不保暖,夏不隔热。设计禁闭室的人一定是心理变态,禁闭室除了门上有个碗口大的方洞外,再没有任何通风设施。就是这个小洞,除了三顿饭送食外,也时常紧闭着。夏天,早晨太阳升起照东墙,晚上太阳落山照西墙,里面象个大蒸笼,温度甚至超过桑拿房。冬天,由于铁皮屋顶不保温,里面又冷得象冰窖能把身上的热血冻成冰块。从夏天到冬天,真的是冰火两重天。我深知禁闭室的残酷,但是仍然很顺从地让他们将我关进禁闭室。同五中队的严训室比起来,禁闭室至少是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如果留在五中队,可能只有死路一条。关进禁闭室,虽然同样逃不脱非人的折磨,至少那里的看管人员同我个人并没有矛盾,他们不至于将我往死里打。而且,我还可通过正当途径向上级反映情况,请监狱领导出面主持公道。
我的神志仍不太清,中队派两名犯人用架子车将我拉到禁闭室。禁闭室那个地方只要手续齐全,只要送去的不是一具死尸,都照单全收。但是禁闭室的干部看到我当时的那副惨象,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免了例行的五十杀威棒,也没有扎脚镣,只戴了副手铐。我当时头上包了一圈纱布,沾满泥土和血迹的衣服已辨不出本来的颜色,脱光衣服例行检查身上有无违禁物品时,我身上的累累伤痕更令在场的人唏嘘不止,例外地拿来一瓶药水为我涂抹伤口。第五天,禁闭室的任指导开会回来,特别指示将我的手铐也去掉了。任指导以殴打犯人凶狠闻名全监,五十杀威棒的不成文规矩就是他定下来的,不少犯人害怕进禁闭室的主要原因就是害怕挨那五十杀威棒。他这次对我法外开恩,确实让我感到意外,也感激万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一个同情我的年轻干部在他跟前替我求情,我才得以逃脱他的黑手。这位替我求情的干部的名字,为了他的前程,我不便公诸于众,但我会永远记住他。对于任指导,我也十分感谢他。他对别人如何心狠手辣我管不了那么多,只要于我有点滴之恩,他在我眼里就是个大大的好人。
去掉铐子后,任指导问我还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助,我激愤地将刘建平殴打我一事简略地讲了一遍,我请求任指导给我纸和笔,我要给监党委写信控告刘建平的不法行径。同时,我也请任指导将我的控告信转交监狱领导。任沉吟片刻后,答应了我的要求。
第二天上午,我一气写了封三千多字的控告信。我相信任何一个稍具正义感、有点法律意识的监领导决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在控告信中这样写道:
“8月7日晚,供销科干警刘建平酒后闯入五中队监区,寻衅滋事,无故将我殴打近四个小时,我不堪凌辱,撞墙自杀未遂。”
接下来,我详细叙述了当晚的事情经过。我力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比较客观地叙述当时的情况。陈述完刘建平的罪状后,我毫不客气地指出,刘建平并非五中队管教干部,竟然数十次闯进监区殴打犯人,可见该中队管理之混乱。五中队指导员、中队长作为中队主要负责人,非但不能保证本中队犯人的生命安全不受侵犯,反而引狼入室,与流氓警霸勾结,用私刑折磨、殴打犯人,视为理所当然。中队指导员在犯人大会上公然说:“只要生产搞上去了,就是死两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如此低劣的水平,我不明白监狱为什么要将近三百犯人的生命交到他手里。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一个中队好比一个家庭,指导员是家长,我们都是家庭的一分子,当家庭成员遭受不法侵犯时,家长应该挺身而出,保护我们的合法权利。鉴于我的生命安全已受到严重威胁,我强烈要求:
1、监狱立即组织调查组,对刘建平、李新来殴打我一事进行公开调查,作出公正的处理。开除刘建平公职,勒令刘建平、李新来向我赔礼道歉。
2、严禁监狱警察与社会黑势力相互勾结,向犯人或犯人亲属勒索钱财、物品。
3、重新组织全监干警学习《监狱法》和有关法律。干警酒后或着便装不得进入监区。
4、立即取缔各中队私设的严训室,严禁以酷刑和各种刑具体罚和折磨犯人。
5、严格按照《监狱法》和《劳动法》有关规定作息和生产,不得以任何借口加班或延长劳动时间。
6、废除对政治犯的歧视性规定,给予政治犯与普通刑事犯同等的奖励、减刑、保外等权利。
7、保证我的生命安全不受侵犯,请给予一间单人牢房。
8、立即安排我一独立医疗机构检查身体,并开据检查证明。
9、我要求立即与家人会面,并聘请一名律师,我保留对刘建平的民事诉讼权利。
10、监狱最高领导应开辟一条有效途径,以便犯人及时将下情反映到最上层。
我的控告信递到上面后,张敏忠监狱长立即召开了监党委会,指示狱政科科长朱进,政治处副处长康宏运,纪检科孙科长组成联合调查组,对刘建平殴打我一事进行公开调查。这在渭南监狱的历史上,即使不能说绝后,却也是空前的。由于种种客观原因,调查受阻,当晚的目击犯人也不敢提供公正的证词,监狱对刘建平仅在全监干警大会上进行不点名批评,对此我非常不满,朱进安慰我说:“胡亚明,你应该很满足了,监狱为你的事组织了三家联合调查组,别的犯人挨了打,谁过问过呢?”朱进不是一个坏人,但他的知识水平使其不可能站在更高的层次看问题。
我要的不是一个规格很高,却没有最后的结果的调查组,我要置刘建平于死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他们这些人,除了做一个狱警,在根本没有一点反抗能力的犯人跟前耍耍威风外,再无任何谋生手段,一旦离开监狱,他的下场将会非常悲惨。调查组没有在中队展开全面调查,只是找当晚的在场的犯人了解了一下情况,这些人都是所谓的管事犯,是干部的忠实走狗,根本不可能说实话。另外,虽然刘建平的人品很低劣,一般正直一点的干部,比如入监队的杨指导就公开宣称不屑与他为伍,但是大多数人不能不顾忌同事关系,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之间要共事几十年,甚至下一代还要在一起共事。这种种因素,不能不影响调查组成员的立场,他们不可能为了一名犯人,而毁了刘建平的所谓“前程”。但是刘建平殴打我的事实任何人都无法掩盖,他们只能在所谓的“情节”上做文章。我在控告信中指控刘建平“酒后窜入监区,无故殴打我近四小时,身上淤伤无数,左右膝盖处各有一直径10公分左右的擦伤,牙齿打落三颗”等事实,调查组认为刘建平当晚并未喝酒,代人收封并殴打犯人实属不当行为,但胡亚明目无干部,收封时竟然拒不起床,干部批评后又恶言顶撞。调查组找我了解情况时已是出事的第八天了,当时,我除了头上的撞伤还未完全痊愈外,其他伤痕已基本看不到,调查组以未见我身上留有淤伤为由,在调查报告中反诬我不顾事实,夸大受伤程度。对我缺少三颗牙齿的事实,他们竟以现场无人证明我牙齿被打落,及找不到掉下来的牙齿为由,武断地认为我的牙齿早就掉了。这份明显偏袒刘建平的调查报告交到监党委后,监狱对刘仅作出“本人写出书面检讨,干部大会上不点名批评”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