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劫《一》
我一直在构思一篇叫《抢劫》的文章,总想等到黑人抢匪真正把枪顶到我头上的时候再写,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前几天三个黑人躲在一个墨西哥俱乐部的门后,突然冲出来拿手枪顶住我的太阳穴,抢走了我的手机现金和钱包,然后迅速逃窜,还好车钥匙和酒庄的钥匙还在,我尽快返回店里,拨通了911···。
抢劫是一种犯罪行为,是指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当场使用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方法,强行立即夺取他人财物的行为。人穷了要抢,乱世要抢,经济萧条也要抢,看样子这是人类的本性之一,社会环境孕育罪恶,无论在中国还是在美国,一旦温度适宜了这种罪恶一定会滋生出来。农民暴动打土豪分财产,只是听说没见过,我曾问过有关专家当年的这种行为算不算抢劫,他们认为如果是一种军事组织对个人的行为,应算掠夺,英文叫“Plunder”,如果是农民个人对个人的行为,应是抢劫了。由此推论文革乱世红卫兵破“四旧”而形成的打砸抢应是一种破坏行为,如果以打砸抢为名所得财物个人占有和享用应该算是抢劫了。这种事情文革时我经历了两次,可能当时年幼,不知是犯罪。
一九六七年秋天,红卫兵破“四旧”的高峰早已过去,学校仍在一片混乱之中,空军大院的孩子喜欢在傍晚时分骑车上街乱窜。那年头经常可以看到自行车后架着两个大筐的农民进城来卖自产的香瓜,自然这些农民成了这些孩子袭击的对象,我也在其中。我们一窝蜂地骑过去,把一个农民围住,然后一人抓一个香瓜就跑,一次得逞后,常常想着第二次。农民很少有反抗的,可能改朝换代次数多了,也习惯了。多年后我在美国成了黑人袭击的对象后才多多少少体会到那些农民当时的心境,那种辛辛苦苦劳动所得被人立即抢夺而去的心境。
记得是在同年,那时已是串连的尾声,但还不用买火车票,我同空后的几个孩子南下广州。父亲知道我要跑,把钱藏了起来,我当时胆子也真大,一分钱没有也敢去广州。空后那几个孩子特别是韩川对我照顾有佳,好像韩川当时带了四十多块钱,一路包我吃,我们住宿在广州八一学校教室里。我们没事儿爬进农民的荔枝园里大啖起来,有的农民路过发现有人偷吃,装着像没看见似的,我感到奇怪,现在想起来可能当时荔枝园还属于集体财产,用不着费那心了。我第一次见到不花钱的荔枝,竟吃得弯不了腰,稍微动一动就要吐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学着红军当年打土豪的样子袭击越秀山上一个农户家,我又在其中。当时家中只有一个中年人,这些去的人多为广州干部子弟,有些心狠手辣了,砸开门后就把那人捆了起来,然后洗劫财物,我一看不好转身先跑掉了,最后结局怎样我不知道。不知道是受到良心的谴责还是害怕我赶快脱离其他孩子回到了北京。乱世可使好人变坏,坏人变得更坏,在西方一切罪过可以交给主耶稣承担,那么在中国文革这塘祸水可以都泼在毛泽东身上,谁叫大家把老人家当神供起来的。我常回忆,有时为自己一生忙东忙西而悔恨,后来我又听说这些孩子中有不少人破落,个别人还衣食无着呢。我来美国之前,有个孩子的母亲曾找过我叫我帮帮她的老二,父亲过世了。我说要闯再上一次井冈山,老在家里泡什么。
在New Haven开酒庄就当上了一次井冈山了,这些年我遭黑白抢匪大的袭击有六次,小的偷窃很难用数字统计了,真有点抢劫常似秋千索了。New Haven是全美治安最差的城市之一,据说排名倒数第六,幸亏Yale坚持扎根该市,要不然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当年詹天佑所上的Hillhouse高中曾是美东长青藤名校的预备班,早已变成运动大杂校了。我的酒庄离Yale远不远近不近,按常理说地区还行,附近住的多是Yale研究生。可这样一个大家都认为较好的地区还遭这么多次抢劫,我在New Haven快成明星了。有一次我去警察局辨认照片,穿过大厅到办公区,不下五六个警官向我打招呼:
一九九八年我刚买下酒庄不久,一个波兰年青人从监狱假释放了出来,他家一共有四个孩子,唯有他不是偷就是吸毒,从十五六岁起就以监狱为家了,他到我店里来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是在“踩道”呢,当时我一点警觉也没有,总以为美国是个美丽的国家人也应该是美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盗窃行家。一天晚上我正准备入睡只听店前门一声巨响,我马上跑到前面一看,看到防盗门已被拉开,一个白脸晃来晃去正准备撬第二道门。当时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会住在店里,要是短兵相接不知谁被吓死。我想摸电话报警,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电话就在二道门旁,而且还是玻璃的,我突然出现,他肯定要吓出屎来。同时我怕另外有人打后门的主意,断了我的后路,我慌慌张张顾不上穿鞋跑了出去。我绕到前门,发现防盗门是半开着肯定不是幻觉或是鬼敲门。我隔在远处吆喝两嗓子,又见一个白头伸了出来,看见了我抓起工具箱就跑了,我追了几步就停下来,看跑步的动作像是那个波兰人。
我一晚上没睡安生。第二天我向旁边开熟肉店胖女人咨询,像这样邻里乡亲的偷盗是否要报警?我怕影响生意,因为他哥是我的大客户,都说要报,要不然还要来偷。我打完电话不久警察就来。警察好像十分熟悉这一带的情况,不多久就带来照片叫我辨认签字,然后迅速结案发出逮捕令,原来这一带一连几天好几家被盗。这小伙子溜得也快,跑到拉斯维加斯去了。由于是小案,New Haven警察没有必要跋山涉水去抓捕了。从此我长了个心眼,拉了根电话线直到床头,一有情况,马上提机。
我有乱放钱的毛病,住在店里时我习惯把营业额放在床头抽屉里,经常不关严露出一条缝,俗称“露白”,这也给抢匪造成可趁之机。二零零一年我打算安装防盗报警系统,公司派来两个安装工,是黑人。我一看到是黑人安装,就立刻想到我放在抽屉里的钱,可又一想这俩是公司雇员可能不会出问题。他俩在后面安装,我在前面卖货,我抽空到后面看看,第一警觉是抽屉有人动过,我打开一看一千多块钱早已不翼而飞。我立刻对他们说把钱还给我还可以继续干,要不然回家!这时我看到年青一点儿的马上大汗淋淋,老一点儿的还狡辩,其实我当时经验不足,应该先报警叫警察来搜身就好了。我接着打电话给公司老板让他处理这件事。
那个老一点儿的叫汤姆斯,吸毒而且刚刚假释,那天回去后就被老板开除了,实际上钱就是他偷的。大约两三天后我正在店里卖彩票,汤姆斯突然出现在我的店里,从背后将我提起,又拿一个硬梆梆东西顶住我的后腰,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时店里的顾客慌了神儿,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嚷嚷着要出去,汤姆斯也没栏她。我没有反抗,顺着他的劲儿一点点往后蹭,我同时扒倒一些酒瓶子,想判断清楚是不是有枪。
大概一两分钟过去了,我想有枪该开了。看样子他要一直把我拖到后面收拾,我一看不好使出浑身牛劲挣脱跑了出去,鞋还掉了一只,等我跑到隔壁店里报了警,老太太电话还未拨通呢。那天汤姆斯没车,不一会儿警察就把他抓捕归案。我回到店里,发现地上扔着一把大号钉书机,我想汤姆斯是拿它作枪使了。后来我分析他的作案动机,我看一是报复,二是想再顺点儿钱,因为毒瘾来了,我放钱的抽屉又被拉开就可证明。警察在现场看到有混乱的迹象,劝阻我说最好不要反抗,生命最重要。由此我想到当年的刘文学张高谦,如果受的是美国教育,活到现在应该是六十多了。
12/08/06
抢劫《二》
我酒庄租赁的房子是一九二九年美国经济大萧条之前所建造,重钢筋结构,坚固无比。男房主是波兰犹太人,他一生吝惜无儿无女又树敌太多。他为不让他的一半房产落入敌手,在我买酒庄的时候千方百计说服我买下这座房子,因为我是外来人。我说你要能等我三年我一定给买下来,结果他三个月后死掉,留下遗嘱,上面写着八个继承人,女房主只是其中之一。女房主心眼很好,我们一起两年相安无事,她也同样无儿无女,转眼就八十了。还好她有个妹妹,妹妹卖掉自己的房子买下男房主的一半房产,商量好由妹妹的两个儿子继承,但要给她们养老送终。
这两个侄儿子可是美国混混儿,五十多岁了,还没有正当职业。大的还老实,喜欢收集点破烂古董,从不在我这惹事;那个小的每天到我这要闹腾一通。我是同情达理做生意,他可不,今儿来了说货物摆放不整齐,明儿来了说要检查地下室,后天说要涨房租,大后天查保险。开始我不明白细理,以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呢”。他每次来我都是忍气吞声和气相对,就这样还是不行,一天他竟提出要当酒庄的经理,负责文件工作。这下给我搞蒙了,这不是明抢吗?我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事,何况是在美国。同意吧,不近法理,对于个人财产,“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不成了天方夜谈了吗;不同意吧,他会又以涨房租相要挟,叫你有店开不成。更有甚者,他母亲还约我上楼谈了一次,说儿子没有什么正式工作,你是不是想出让这个店。我想了想回答说,第一,我按月付你们房租,而且要高出常规许多;第二,你们确实想要这个店,出个价,卖给你。结果没下文了,母亲借口头痛走开了,原来他们是想白夺这个店。
小儿子仍时不时来胡搅,好像就是他的店似的,反正他没班可上。一天他发现我把后门用酒箱堵上,那是我为防止后门被盗而采取的安全措施,他明明也清楚,说堵上是违反州法防火规定,我没听他的。终于有一天,后门被盗贼砸开,整个门框都被砸裂了,幸亏门内有酒箱死死顶住,门只能撞开一条大缝,人进不去,要不然我几年的辛苦又要付之东流了。我因祸得福,用保险公司赔的钱装了一道结结实实的铁门,叫盗贼望门兴叹!
人生来就有本能:吃喝拉撒睡,这些不用教,谁都会。可以说每个世人都有机会为这些本能犯错误甚至犯罪,但教育一下多会改正,也能得到社会的谅解,社会也会告诫世人,不要为这些本能的需要过于忧虑:飞鸟不种也不收,由大地供养它。问题是人会受到外界的诱惑,这些诱惑来自虚荣名利金钱异性赌博毒品,多数情况下一发不可收拾,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前面说的小儿子,上辈的房产租金足以满足他的基本生活,他之所以还要得寸进尺,完全是虚荣名利所导致,他想对世人说,我不仅有房产,还有店呢,这一点从他到我店里来总是夹着一摞厚厚的文件就可看出。赢赢长大后我渐渐看到希望,也就是说小店会逐步变得不很重要,一天他又来说后面货太多,挡住了厕所的通道,我说你再闹腾,让法庭判决我关店走人。这招还真灵,不到十分钟,他来电话说对不起,从此很难再见到他了。
在美国多年,几乎没有见过要饭的,我曾经多次试探过把客人给我的食品再转送给路过的黑人多数摆摆手不要,有的答应要还显得十分勉强。要钱的白人黑人不少,一般的美国人也愿意给,常常一块两块三毛五毛,不过要了钱马上会到我这买酒喝。抢劫的不论白人黑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吸毒的,因为吸毒的钱靠要是要不够的。抢劫后只要报案一般警察都能带来照片让你辨认,一旦认定,很快就能抓捕归案,这些瘾君子几乎都有案底。
大约是在二零零三年,一个叫Mike的白人来到我的店里,他的脖子上刺着“死前污”三个字,他装着买酒,实际上是“踩道”。第一次来时我还同他聊天,我说你脖子上的三个字我认识,他嗯嗯啊啊,好像心不在焉,实际上毒瘾上来了。按常理说,脖子上有这么明显的标记,一旦犯事儿,是跑不掉的。过两天他又来了,是典型的人为财死。他从冷柜里提出一箱Heineken啤酒,走到我面前,趁我不注意,一下抡过来,击在我头上,我当场被敲晕过去。等我醒来,发现桌上的收款机没了,我断定被Mike端走,在按下报警按钮的同时,我在本子上记下“死前污”三个字。十分钟后警察赶了过来,是个老警察,还躲在树后看动静,我向他招招手:快过来,早跑了。这次报案十分准确,“死前污”三个字又是我的母语,再阴差阳错也不会搞错。Mike后来判的是重罪,抢劫加伤害,估计他至少要在监狱里呆八年。由于抢劫发生在中午,那时收款机里可能只有几十块钱。从此我又长了个心眼,在柜台前再多放两排葡萄酒,加远我与顾客的距离,这样显得安全些。
我个人体会,白人抢匪多是心狠手辣,可能智力发达些,手法狠如东北的“二王”,常常先治人于死地再说。黑人抢匪相对“文明”多了,他们多是举刀举枪相威胁,只要能拿到钱,很少有伤人的,有时还颇有戏剧性。二零零四年圣诞节快到了,我暗暗庆幸这年平安无事,谁知两个黑人抢匪光临了,一个蒙面,另一个搂住我举着把刮胡刀片相威胁,叫我离开前台到后面去,我随着他向后去。蒙面的那个进入柜台,问我怎么打开收款机,我说按一下带“C”字按钮就行,他试了一下没打开,发现收款机底下的抽屉里有不少散钱,抓过一个塑料袋就开始装起来,举刀的那个问我口袋里有没有钱,我说有,当时我搞错了,以为是四十张零票,不加犹豫就掏给了他,后来想起来是四十张十元票。因错得福,看样子他们都心满意足了。搂住我的那个显得更满足一点,叫我蹲下,催促前面的那个赶快走,否则前面的还要设法打开收款机,正好在这时一个邮递员要推门而进,这俩个抢匪一看不好,夺门而逃,差不多与他撞了个满怀。
大家都爱犯一个毛病,被抢时大多不敢看抢匪的面容,实际上抢匪举刀威胁你,也是不让你看到他长得什么样。我是在他们进门走近我的时候,记住了特征,特别是过来搂住我的那个。两天以后警察又拿来照片让我辨认,我把照片举在我的侧面,也就是拿刀威胁我的那个位置,稍稍回忆片刻,最后断定无疑。不久警察以武器抢劫罪起诉,我想他们的牢狱生活不会短。
我总在想,我一个外国人跑到New Haven来开酒庄,没几年,靠超常的记忆力和判断力,把这么多的美国人送进监狱,为了这点钱他们值得吗?我值吗?我来美国也不是为了钱吗!再加上年年看到我的顾客喝死,真还有点儿伤感,前面提到的波兰小伙子的哥哥就是喝死的,年仅三十六岁。由此连想到我们山西商民祖先乔致庸,多次为银子死里逃生,最后明白了:我们有才气,有悟性,应该努力做一个李白杜甫白居易,做一个王维才对,一辈子老倒腾这些生带不来死又带不走的白花花的害人又伤神的银子干什么!如果再有来世的话,我一定努力做个大作家,大诗人,大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