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餐与忆苦饭
来美国之前,我以为圣餐就是在教会里吃饭,有一个由饿到饱的过程,可能还有点儿饮料供应,后来才知道它只是一种形式。在New Haven我常去华人宣道会,那里每月第一个主日都有圣餐仪式。执行时,教会牧师郑重地拿起一块无酵饼说:这是主耶稣的身体,为我们舍命,我们吃这饼是为了纪念主。说着双手把饼掰碎,放进一个银盘,由司仪传给大家。等每人都拾起一片后,牧师接着说,大家请吃下,以此来纪念主耶稣。随后牧师又慢慢转过身去从另外一个银盘中端起一杯事先倒好葡萄汁儿说:这是主耶稣为我们舍命流的血。当他看到每个会众手中都有杯后,仰天一望,大声说道:请大家喝下此杯,以此来纪念为我们舍命的主耶稣。这时只见全教会的弟兄姐妹个个双眼紧闭神情肃穆,喝葡萄汁儿的时候,好像有一股清流至上而下最后流入心田。这是世界各地基督教会沿用几千年的纪念主耶稣的重要仪式,据说也是Yale神学院必修的仪式课。
我见过一个牧师他在掰饼的时候用一块餐巾纸垫着,可能是考虑到了卫生问题。在座的会众大多事业有成讲究卫生,多年来一直未见有人对牧师双手触饼提出异议,在这里我看到信仰的力量。我倒是有一次摸到一块有霉味儿的小饼没有咽下去,偷偷地放进了口袋,还是被一个湖北籍的基督徒看到。事后他问我为什么没把饼吃下,我忙说近来肚子不舒服。看得出你在注意别人的时候,人家也在观察你。
与圣餐相比,忆苦饭就是实实在在地吃了。到底忆苦饭起源于何时?普遍说法是文革时期。我个人认为应该是一九六二年前后,那时国情不稳,为了稳定军队,各部队通常在各大节日前进行忆苦思甜教育,节日大会餐前喝一点儿野菜清汤,广大战士就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甜了。只不过到了文革,忆苦饭发展为有些登峰造极了,那时人人都知道吃一顿过去穷苦人贫下中农吃的粗糠野菜,才能明白旧社会的苦,今日新社会的甜。大约到了一九六九年全国上上下下各单位每个月的政治学习时都要安排工作人员吃忆苦饭,谁也不敢溜掉,进行忆苦思甜教育,期间单位领导通常还安排一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讲旧社会的悲惨生活,地主如何狠心剥削贫下中农,接着群众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手头有张上海交通大学师生吃忆苦饭时的照片,前面的几个表情严肃,在低头认真地吃着,好像有点儿边思边忆边体会的味道。
文革期间空军为“全国学解放军”的榜样,人人都知道“全国学解放军,解放军学空军!”,空军更加“左”得出奇,时常标心立异。一九六九年我在兰州军区空军大荔黄河滩农场劳动改造,赶上一次路线斗争传统教育,场领导可能看到我们三个孩子的到来,有意把通常安排一顿忆苦饭改为连吃三天忆苦饭。现在看来这样做原因可能有二,一是好好教育我们一下;二是看到我们来自空军大院,而且父亲还在位,他们表现积极一点儿,也许将来还有个出头之日,这一点从我们来后连队开始出早操可以看出。一天后连队司务长不知从哪搞来一马车胡萝卜和豆腐渣,说全连吃三天够了。接着三天胡萝卜是菜,豆腐渣是饭。吃前马本立指导员作了动员,在宣讲了一套上级印发的阶级教育提纲后,特别强调,糠这回就不给大家吃了,怕煮不烂刺伤胃。
第一天吃我觉得挺新鲜,胡萝卜是清蒸的,带点儿甜味,豆腐渣从来没吃过,好像我还吃撑了。一九六二年自然灾害期间在育鹏小学住校时经常吃地瓜干,红薯面,窝头等类似的东西,那时的东西很多都带有霉味儿,还没有现在的好吃。每次吃饭的时候,马指导员都强调,胡萝卜豆腐渣都是好东西,有营养,这些东西要真的在旧社会贫下中农还不见得吃得到呢。我也觉得这些东西除了吃多少拉多少外也没有什么不好,胡萝卜豆腐渣全属粗纤维质,所以方便起来不干不稀特别舒服,回想起现在生活水平大大提高,饮食过于油腻,如果真患了肠癌,得了“三高”,再会过头来吃这些东西不就为时过晚了吗。现在我才听说每天困扰毛泽东的不是别的而是大便问题。
第二天除了身体有些发软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不适。我看到战士们个个吃得很认真,很少有嫌言碎语发牢骚的,因为他们大多是贫苦农民的后代,几乎都在做着现在当兵入党提干,将来复员进城娶老婆抱孩子吃皇粮的好梦。有的还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心得体会,他们常把不会写的字空着,有的干脆用符号代替,可能是受顾阿桃的影响。上午开了个诉苦大会,下午就安排大家自学了,到了晚上战士们大多东倒西歪躺着或坐着,或拿着《毛选》作作样子等着吹响熄灯号了。我还好平时存有一些白糖,晚上泡了杯浓浓的糖水喝下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第三天大家普遍无精打彩,出操时很多人喊跑不动。我去上厕所,发现粪便已堆得像小山一样,很难找个干净地方蹲下。厕所后面还有个猪圈,平常我喜欢去打打猪,这次我发现头天倒在猪槽里的胡萝卜豆腐渣还是满满的,猪一夜几乎连碰都没碰。我忙跑回去对同从大院来的李强说:“什么有营养!看猪都不吃了!”李强比我大两岁,是个留级生,世故些,叫我说话注意点儿。可能领导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因为晚上就要思甜了,万一战士吃暴了胃就不好办了,马立本永远忘不了他喂马时多喂了点儿胡豆和水撑暴了马胃受到降职处分,午饭改为胡萝卜豆腐渣馅白面包子了。战士看见白面包子抓起来就吃,我咬一口一看是胡萝卜豆腐渣馅儿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于是就偷偷地把馅儿抖在地上,一连吃了六个白面包子皮儿。结果这一举动被一个甘肃籍的老兵看到,饭后他把我拉到一边指责我浪费粮食,说着他掏出《毛主席语录》翻来翻去,看样子想找出一条不要浪费粮食的最高指示,可能文化水平太低,不识几个字儿,急得脸上青筋都曝了出来。这件事儿过去几十年了,现在想来也可理解。他对我说过他最怕复员回到甘肃老家,那里严重缺水,老百姓靠夏天接雨水过日子,生活水平就可想而知了。他一想起复员一事常常半夜从梦里惊醒。
到底圣餐与忆苦饭有无内在的联系,这里一句话很难说清,从外表上看有些相像,都是在提醒会众(群众),不要忘记上帝(过去)。但问题常常发生在人身上,我们都知道,上帝看人是看人的罪性,文革中也出现了毛泽东思想是照妖镜的说法,如果你也同上帝一样,用上帝的眼光看人的罪性,文革时用毛泽东思想照妖,看不到同学之间有真情,看不到人与人之间有善良,看不到能在一起多美好,那可不就国家战事不断,邻里家庭吵闹不休,同事鹬蚌相争,兄弟煮豆燃萁,每天说起话来热耳酸心,到哪都是挣啊,夺啊,抢啊什么的。可不人生开始时就会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到后来悲悲惨惨凄凄戚戚了,说不定还会断肠人在天涯呢。
08/10/06
后记:
犹太人的忆苦饭
潘涌在空军农场连吃三天胡萝卜豆腐渣忆苦饭的时候,我大概在上小学五年级。小学老师让我们做忆苦饭,当时真是一件乐事。不用上学,去郊外挖野菜,到一同学家做忆苦饭。那菜窝窝头,新蒸出来的的,还带点儿甜味,觉得比我奶奶做的馒头还好吃。大吃一顿,我还真吃撑了。几年后长成半大人了,侃起这事儿总带有嘲笑,认为那是当时极左的蠢事。现在,经过卅多年的丰富经历,我重新认识到忆苦饭的意义,感叹要是这些年坚持不忘吃忆苦饭,我也许会是一个更好的人。要是中国这些年坚持不忘吃忆苦饭,也许会是一个更好的国家。
吃忆苦饭是提醒大家,不要忘记过去。只有不忘记过去,才会避免错误,创造辉煌的今天和未来。中外古今有无数的例子。越王勾践不正是通过吃“忆苦饭"(卧心尝胆),不忘国耻,不忘艰苦。把越国变成强国,最后雪耻打败了吴国吗?
最让我感叹不已的是犹太人的忆苦饭。来美国后,我一直在琢磨为什么犹太人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做出这么大的成就。今天全世界犹太人加起来不过一千三百万人,不如中国一个城市的人口。大约五百万犹太人在美国。可为数这样少的犹太人,几乎控制了美国的经济,影响着美国的政治(要不是George Bush盗窃了2000年大选,我们现在会有一位犹太人副总统,Joe Lieberman)。大学里的系主任一半以上为犹太人。全世界诺贝尔奖,犹太人拿走了近三分之一。为什么?说他们极度聪明,也不见得。我儿子女儿的学校里犹太孩子占了一大半。如果把犹太孩子跟中国孩子比,他们未必更聪明(challenge program 里中国孩子似乎还多些)。我琢磨了几年,发现了两个重要原因,一个是他们吃忆苦饭,一个是他们不放弃自己的语言Hebrew。
中国人和犹太人都有很多传统节日。中国人过节大吃大喝,犹太人过节要么饿肚子(譬如Yom Kippur),要么吃忆苦饭(譬如passover)。我大女儿和儿子都是在一个犹太人preschool 长大。我女儿四岁那年的passover, the preschool组织小孩子表演节目。在表演中,老师问孩子们,在passover节日中,大家吃什么?我女儿抢着回答:Matzahs。老师解释说,当我们逃离埃及时,我们没有时间发面做面包,我们只好用没发的面做面包或饼。吃着这样难吃的东西,我们就上路了。这时,小朋友们唱起了“we get to hurry up”的歌。每一个passover节,比较religious的Orthodox犹太人要吃八天这样的忆苦饭,不太religious的犹太人也要吃两天。老师又接着问,在passover我们吃什么菜?一个女孩子回答:Maror(一些很苦的菜)。为什么?女孩接着说,因为当我们在埃及做奴隶时,我们的日子很苦。这时,孩子们跳起了”我们是小奴隶“的舞。舞蹈
我们中国要真正强大,就要吃忆苦饭。中国要想得诺贝尔奖,就要吃忆苦饭。吃忆苦饭让我们不健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