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妈妈给我寄来她谱曲的一首歌,歌词是我外婆的一首诗作,《咏白荷花》:
谁捧冰盘水面来,池南池北是瑶台。清香飘渺随风舞,素色娉婷带露开。
不染红尘甘淡泊,唯邀皓月共徘徊。微躯净社羞难入,只有遥遥自酒陪。
那年我妈妈去泰州老家探亲访友,带回一本复印版的诗集《香露轩吟剩》。这本由我外婆编撰,出版于民国年间的诗集收集了我外公和外婆的诗作几十首,《咏白荷花》是其中一首。这本诗集在杨州市图书馆有收藏。大约是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时,我外婆和她的一些好友成立了一个白莲诗社,她们以白荷花为题作诗,外婆的这首《咏白荷花》是大家认为较好的一首。我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听妈妈说起过外婆,这好像是第一次从妈妈这里得知外婆的一点情况,知道外婆还是一位女诗人。其实我妈妈对外婆的印象也很模糊,因为在她六岁那年,外婆就患严重的气管炎去世,年仅三十几岁。
外婆出生在一个殷实人家,从小受过很好的家学教育。嫁给外公后,他们原先住在姜堰乡下。从二十年代初起,外公开始向城镇发展,他先后在泰州、姜堰等地经营过大同书局、大德粮行、大陆饭店、大元钱庄等商行。这段时期正是被知名财经作家吴晓波在他的一部展现中国民族工业发展的新作《跌荡一百年》中称为1870-1977这百年中“唯一的‘黄金年代’”的1911-1927年的后期。“在这期间,国营企业体系基本瓦解,民营公司蓬勃发展,民族主义情绪空前高涨,明星企业家层出不穷,企业家阶层在公共事务上的话语权十分强大。”(《跌荡一百年—1915作为抵抗的商业》)外婆随外公搬到泰州,她一直没有停止诗词创作。
六零年春节,我姨妈从北京经南京中转回泰州老家探亲,把我也带了去。不知是不是得到外公外婆更多的遗传,我发现舅舅他们一家人都喜欢读诗、作诗。一个寒冷的晚上,外面下着雪,屋里挤满了人,舅舅、舅妈、姨妈、表哥表姐们都在。屋里暖洋洋的,窗上积满了水气,我们全然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大家吃着瓜子花生,聊着天,轮流作诗。在那种气氛的感染下,我也作“诗”一首:“窗外雪花飘,窗内真热闹。XX在床上,就是睡不着。”(XX是我的小名)近五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仍能感觉到泰州老家那里那种浓郁的文化气息。
扬州有一位著名的文史研究学者韦明铧先生注意到了泰州的女性诗人这一群体,他写了一篇长文《泰州的女性诗人群》收集在他的《广陵绝唱》(2003年出版)一书中。在文章的开头,作者写道:“泰州(史称“海陵”)不但物产丰富,而且文化昌明,早在宋元时代,就有‘小邹鲁’之称。北宋胡瑗的教化理论,明代王艮的心学思想,清初吴嘉纪的平民诗歌,都是中国文化史上彪炳千秋的华章。而尤为璀璨夺目,但又长期为尘埃所掩盖的,却是泰州的一群女诗人! 女子为诗,自古罕见,泰州却有一个女性诗人群,怎不令人刮目相看?”接着,作者以翔实的资料介绍分析了这一女性诗人群体,其中还引用了我外婆的三首诗。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写道:“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上,海陵女诗人应该占有一席之地。”
看了韦明铧先生的这篇文章,我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感慨,真想用今年春晚的流行语大喊一声:“我骄傲!”
我为我的外婆骄傲,更为我的故乡骄傲。
泰州的女性诗人群
韦明铧
在扬州城的东边,有一座古城--泰州。泰州的建城史,大约已有两千一百多年了。这是一个以富庶著称的地方,因为地近东海,故史称“海陵”。《汉书》中说的“海陵之仓为吴王濞所建”,《三都赋》中说的“矖海陵之仓则红粟流衍”,都是说的古代的泰州。
泰州不但物产丰富,而且文化昌明,早在宋元时代,就有“小邹鲁”之称。北宋胡瑗的教化理论,明代王艮的心学思想,清初吴嘉纪的平民诗歌,都是中国文化史上彪炳千秋的华章。
而尤为璀璨夺目,但又长期为尘埃所掩盖的,却是泰州的一群女诗人!
女子为诗,自古罕见,泰州却有一个女性诗人群,怎不令人刮目相看?
海陵女诗人概观
在中国文学史上,尽管有曹大家、蔡文姬、班昭、薛涛、李清照这些女性,但同男性比较起来只能算是凤毛麟角。
在一个城市、一个区域,偶尔出现一两个文学女性是可能的,但成批涌现女性诗人的概率,应该说是极低极低。
究其原因,主要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所致。女性受教育的机会本来已经很少,其中能够成为诗人的自然更少,加上她们的作品较男人的作品更难流传,世人对她们的研究也极为贫乏,这样,关于她们的身世、作品和成就就更鲜为人知了。但是,泰州是一个例外。
泰州原属扬州府。扬州的女性历来有读书的传统。《海外孤本晚明戏剧选集三种》里有一组明代市井歌谣叫《大明天下春》,专咏万历时各繁华都市(包括扬州、苏州、镇江、临清、南京、杭州等)的女性,其中咏扬州的是:
扬州女儿好读书,文章烈烈动台枢。
六韬三略胸中饱,发策先知胜与输。
情也舒,意也输,一段风流赛绿珠!
绿珠是西晋时石崇的爱妾,擅长吹笛。把扬州女性比作绿珠,是说扬州女性美丽而多才。而扬州府泰州城中的女性诗人,尤其引人瞩目。
关于泰州的女诗人,有三种统计数字:
胡文楷所著的《历代妇女著作考》中收录了十九人;
封桂荣主编的《江苏艺文志·扬州卷》中收录了二十六人;
顾一平所编的《扬州历代妇女诗词》中收录得最多,为五十二人。
就时代而言,以清代泰州的女诗人最多。这应该是清代距今时代较近,因而她们的作品尚未流失的缘故。清代以前可考的海陵女诗人,只有宋代的王氏。
王氏为宋代海陵王纶(纶字子霞)之女,自称“仙人”。据载,她字善数品,而形制不相犯,后嫁为广陵吕氏妻。王氏能诗,著有《瑶台集》二卷,已佚。《瑶台集》在《宋史·艺文志》中作王纶作,但刘贡父《中山诗话》中说乃是王纶之女所作,并非王纶作。《诗话》中录了王氏的《吟雪诗》、《题金山》等作品。《吟雪诗》有句云:“何事月娥欺不在,乱飘瑞叶落人间!”《题金山》有句云:“涛头风卷雪,山脚石蟠虬。”时人评为词意飘逸,非世俗可比。
除王氏外,时代较早的海陵女诗人当数明季宫人徐淑秀。徐淑秀自号“昭阳遗孑”,明亡后,于清顺治元年(1644)流落金台。刘肇国学士见其所作诗词,惜之,用饼金赎回,以赠武人邵某,而后栖居泰州之沈村。徐氏运命多舛,故为诗多抑郁哀愤之音。她著有《一叶落词》,已佚,《江苏诗征》卷一六二收其诗一首。其《淮阴道中》云:
昭阳遗孑谪人间,曾到龙楼第一班。
杨柳折来风雨夜,芙蓉分得水云颜。
不知世上无金屋,犹说台前赐玉环。
薄命今生遥集处,伤心何地可容闲?
写得沉痛淋漓,感人肺腑。徐氏事迹之可传者,是当其栖居沈村时,家徒四壁,仍教女邵笠读书。邵笠虽非徐氏亲生,但却承继了庶母的诗风,著有《薜萝轩集》一卷。邵笠后来不幸而卒,也是一段红颜薄命故事重演。
纵观海陵女诗人,多有早卒者。如著有《绣馀诗选》的张瑛,工诗古文辞,卒年方二十九岁。著有《仲贻銮遗诗》的仲贻銮,出身于书香门弟,卒年方二十七岁。著有《仲贻鷮遗诗》的仲贻鷮,尚未字人,年二十而夭。著有《绣徐吟草》的曹湘浦,性至孝而勤于诗,二十一岁就永诀人寰。赵云芬《绣馀吟草序》云:“喜其才出于女子,复惊其才竟出于女子也。干造物忌,恐不永其年 。”
也许造物主就是如此忌才妒能的。泰州闺秀徐巽中《望云楼诗集》里,有一首诗是哀悼“吴陵王氏女”的,题为《吴陵王氏女美而才,字汪秀才,未嫁而死,以道装殓;予久求其诗不得,已酉年季秋梦中见之,醒述以诗》。诗中有“亭亭谁家女,皎皎世无双;娟娟隔秋水,缓缓泛轻航”之句。如此少女,如此早夭,实乃海陵之不幸,诗界之不幸!
所幸者,海陵女诗人多有诗集。据《扬州历代妇女诗词》著录,现今可以考知的海陵女诗人五十二家,绝大多数均曾有诗集行世。其中仲氏家族才女最多,曾镌为《泰州仲氏闺秀诗合刻》,且多有序。才女曹湘浦临逝世前,手指妆前存稿,含泪不语,其父安慰她一定将这些诗稿付梓以播传乡曲,她才瞑目谢世。这就是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绣馀吟草》。
海陵女性似乎有一种保存文献的自觉意识,这是其他地方少见的。最突出的是清初泰州女子季娴,不但自己编了许多诗集,还广泛收罗前朝女子的诗,编为《闺秀集初编》五卷。《四库全书总目》存其书目,并云:“是集选前明闺阁诸诗,编为四卷,皆近体也,后附词一卷。”
既然是”初编”,估计季娴本来是要继续编下去的,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们现在只能看到这部《闺秀集初编》。正是赖乎此编,许多闺秀的心血结晶才留芳至今。
海陵女诗人中,有少部分是原籍他乡,后来侨寓泰州的。
例如黄淑贞,字三四,原籍江西星子,流富泰州,著有《绣阁小草》。其《晓窗咏燕》云:“为巢不羡新庭院,只到卢家旧草堂。”寄着她怀念故乡的情思。
贾永,字云艾,原籍湖北均州,嫁为泰州丁柔克妻,著有《花雨缤纷馆词》。其《浣溪纱·寄外》有“君己天涯追杜牧,我犹清梦觅高柔”之句,表现出夫妇情深。
杨琼华,字瑞芝,原籍辽宁,侨居泰州,嫁为举人姚明新妻,著有《绿窗吟草》。其《偶作》云:“千金买骏马,百金买宝刀。瘴云浓似墨,昨梦到哀牢。”“杀气缠旄头,寒光剑铁浮。请缨如有路,愿雪戴天仇。”诗风遒劲,不类南方闺秀,而有关东巾帼之气。
陈珮章,字纫兰、银兰,原籍安徽建平,自幼随父寓泰州,曾加入南社,著有《蘅兰室吟草》。其《送武公先生离泰》云:“前从扬州来,今又扬州去。可惜好诗家,泰州留不住。”可见其虽属流寓,但已以海陵为家了。
这些流寓海陵的女子,一方面以其各自的经历充实了自己的诗材,另一方面又以其各自的风格繁荣了泰州的诗坛。例如原籍常熟的王惠贞,其《即其》写道:“一轮皓月映疏帘,恰照愁人倚枕眠。千里清光同此夕,几人欢笑几人怜。“有江南吴歌之风致,使人忆起”月子弯弯照九洲”的江南古调。又如原系秦淮粉黛的张粲,后侨寓海陵,为许承钦之妾,其《晚春》吟道:“春事阑珊镇日阴,客中消尽断肠吟。妾心正是桥边柳,不遇东风恨不深。”玩其诗意,又令人不能不想到六朝金粉、秦淮风月。
正是由于多种风格的融汇,构成了海陵女子诗坛的多姿多彩。
海陵女诗人与家学渊源
海陵女诗人群的形成,从大的环境看,得益于泰州的深厚文化传统。泰州一直是人文荟萃的地方,唐代有书法理论家张怀瓘,宋代有教育家胡瑗,明代有思想家王艮、书画家唐志契、天文学家华湘、史学家宫伟镠,清代有诗人吴嘉纪、太谷学派中坚人物黄葆平、蒋文田以及天文历法学陈厚耀、水利专家陈应芳等。他们的存在,构成了泰州延续千年的浓郁文风。海陵的女诗人,就是在这种文化的氛围中孕育、滋润、成长的。
另外一方面,从小的环境看,海陵的女诗人直接受教于她们的家庭。父女、姐妹、夫妇,都既是亲属,又是传播文化、切磋诗艺的师友。因为中国历史上有重男轻女的顽固陋习,缺乏供女性读书的学校,所以“家学渊源”就几乎成了女子获得文化知识的唯一途径。
关于这一点,在泰州诗坛上有大量史实可以说明。
例如,蒋葵和蒋蕙是姐妹,同时又都是诗人。蒋葵著有《拂愁集》、《镜奁十咏》,蒋蕙著有《和镜奁十咏》。
宫婉兰,著有《梅花楼集》。宫婉兰的父亲是太史宫紫元,丈夫是如皋诸生冒褒,都具有文学修养。
邵笠,著有《薜萝轩集》。她的丈夫是诸生黄杜若,庶母徐淑秀则是著有《一叶落词》女诗人,。
陆羽嬉,著有《小云集》。她是诗人黄天涛之妾。
张粲,侨寓泰州,著有《适燕集》。她是汉阳人许承钦之妾。许承钦寓于泰州,为崇祯四年(1631)进士,知溧水县,迁户部主事,著有《漱雪集》。
张瑛,著有《绣馀诗选》。丈夫是诸生朱连璧。
杨琼华,侨寓泰州,著有《绿窗咏草》。她的父亲是按察使杨重英,丈夫是举人姚明新。
张兰,嫁泰州程惠田为妻,著有《馀生阁诗抄》。她的父亲是延安知府张辅。
王睿,著有《陋轩词》。她的丈夫是诗人吴嘉纪。吴嘉纪的诗运思深刻,风骨遒劲,曾撰《今乐府》与《陋轩集》,自成一家。
曹湘浦,著有《绣馀吟草》、《双鱼珮》。父亲曹云汉是廪生。舅父赵云芬是诗人,著有《琴鹤山房诗》一卷、《北山裴园咏物诗》二卷。曹湘浦常向舅父问诗。
崔保珠,著有《绣馀草》、《青云馆笔记》。兄长崔保龄是进士,丈夫陈家亮是增贡生。
从上述诸例可以看出,海陵女诗人群的出现绝非偶然,家庭的因素至关重要。
实际上,有一些女诗人的家庭,文章传家已经数代。考索这种“家学渊源”的历史,一方面可以解释何以在泰州会出现众多的才女,另一方面也有助于中国传统家教作用的研究。
关于泰州的延续数代的文章世家,与女诗人有关的,我们可以重点举出季氏、俞氏、陈氏、仲氏四家作为代表。
清初泰兴女子季娴,字静姎,一字扆月,号元衣女子。蓍述极丰,计有《学古馀论》、《前因纪》、《学禅诨语》、《百吟窗》、《近存集》、《季静姎诗》、《雨泉龛诗选》,《雨泉龛合刻》、《闺秀集初编》等。其父季寓庸,官于吏部。其兄弟均有著述。如长兄季开生工诗画,著有《出关草》、《冠月楼诗》等;次兄季振宜为著名藏书家,所藏之书富甲天下,著有《侍御奏疏》、《延令宋版书目》、《听雨楼集》、《静思堂稿》、《唐诗目录》等;四第季舜有官翰林院典籍、内阁中书,著有《寄巢诗集》等;族兄季良眉虽家贫,也能诗,著有《北村诗钞》。季娴的女儿李妍,也能诗,著有《绿窗偶存》。李妍的侄儿李国宋,弱冠即以诗文名江淮间。其诗词古体摹颜谢,近体似温李,中年以后纯学盛唐,著有《蠃隐集》、《珠尘集》、《大村易艺》、《大村古诗选》等。由此可见泰州季氏文风之盛。
清代泰州女子俞廷元,字素兰,工诗。其高祖俞钎是顺治五年(1648)举人,任广西太平府推官,著有《百尺楼课耕录》。曾祖俞瀔以廪贡生膺岁荐,候选内阁中书,著有《流香阁诗词》。祖父俞梅为康熙四十二年(1703)进士,授翰林院编修,曾分校《康熙字典》等书,著有《治河方略并图说》、《孔子家语订正》、《俞太羹制艺》、《云斤诗集》、《甲申集》、《梦馀集》、《白陆诗选》、《历朝诗雅》。父亲俞焘著有《落落吟》、《知庄集》。叔父俞天池著有《痘科金鉴录详注》。弟俞堉、俞圻均有著述。俞堉工诗,乾隆十六年(1751)南巡时,献诗者百计,惟堉诗最佳,一时公卿多异之,著有《古文骚赋》、《尚论管窥诗》、《编年诗钞》、《忆旧集》、《感秋集》、《率意集》、《吴陵郭北竹枝词》等。俞圻诗清超拔俗,词情致淡远,与兄堉齐名,著有《剪烛吟》、《截流吟》、《剪春词》等。俞圻之子俞国鉴也能诗,幼有异禀,十三岁为诸生,嘉庆五年(1800)举人,以母病不赴官,著有《樵月山房诗文集》、《陔兰书屋试帖诗》。可见泰州俞氏久享文名。
清代泰州女子陈传姜,著有《得山楼诗稿》。其夫朱泽况,监生,工诗画,著有《画法举要》、《海音诗略》。朱泽况之父朱经,工诗古文辞,弃举子业,著有《春秋指掌》、《春秋类传》、《河防志》、《兖东游记》、《陆车集》、《狎鸥亭诗》、《秋怀诗》、《燕堂诗钞》、《燕堂赋稿》、《小红词集》、《甲戌入吴诗》、《友梅集》等。朱经之父朱克简,顺治四年(1647)进士,历官中书、御史,巡按八闽,著有《政略》、《巡闽奏议》、《澹子奏议》、《石厓遗集》。朱克简之父朱尔远,诸生,著有《五经注疏汇纂》、《史学辨疑》、《理学纂要》,《历代理学名臣赞》等。可见这也是泰州的书香门第。
清代泰州仲氏家族,文风最盛,诗人也最多。仲氏女诗人,有仲振宜、仲振宣、仲赵氏、仲洪氏、仲贻銮、仲贻簪、仲贻笄等近十人。仲振宜和仲振宣是姐妹,分别著有《绮泉女史遗草》、《瑶泉女史遗草》,并为《泰州仲氏闺秀集合刻》之一,称《留云阁合稿》。仲赵氏赵笺霞,为仲振奎之妻,仲振宜、仲振宣之嫂,著有《辟尘轩诗集》。仲贻銮为赵笺霞之女,著有《仲贻銮遗诗》。仲贻簪、仲贻笄及仲孺人,均为仲振履之女,均能诗。仲振宣之女仲贻鷮,也能诗,著有《仲贻鷮遗诗》。仲洪氏洪湘兰为泰州贡生仲振猷之妻,著有《绮云阁遗草》。泰州仲氏为文章世家。仲振宜、仲振宣之父仲鹤庆,为乾隆十九年(1754)进士,工绘画,著有《蜀江日记》、《迨暇集》、《迨暇集古文》、《云香文集》。仲鹤庆之父仲素,诸生,著有《茗叟诗草》。仲素之父仲邦文,也能文。仲振宜、仲振宣的兄弟仲振奎、仲振履,都是极擅文章的。仲振奎是监生,为文精深浩瀚,出入三苏,平生著作,无所不有,知名者有《绿云红雨山房诗纱》、《辟尘轩文钞外集》、《红豆村樵词》、《红楼梦传奇》等二十馀种。仲振履是嘉庆十三年(1808)进士,任广东知县时有善政,其著作也甚多,知名者有《咬得菜根堂诗文稿》、《井眉居诗抄》、《虎门纪游稿》、《双鸳祠传奇》等十馀种。泰州仲氏一家,可谓满门皆诗人。
上述四个家族,除了第三个家族是女诗人陈传姜的夫家之外,季氏、俞氏、仲氏都是女诗人娘家。其中,季氏文风至少传了四代,俞氏文风至少传了六代,仲氏文风至少传了五代。可以说,即使从全国范围看,像泰州这样的文章世家也是十分典型的。
在一个封建大家族中,文化知识不但传授给男子,而且传授给了女子。这是一种值得注意的文化传承现象。毫无疑问,海陵才女的成批涌现,正是依赖于家族文化传统的悠久历史,和对于重男轻女积习的开明态度。
海陵女诗人的作品及其价值
历代女性的诗词,有相当一部分是写“闺怨”、 “闺愁”一类题材的。这一类作品自然也有其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即: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古代妇女的生活,并获得一定的美感。但是,毫无疑问,一个女性假如仅仅写这类题材,就使得她的作品的价值受到了很大的局限。尽管这种局限性形成的原因,不能归咎于女性自己,在更大程度上应归咎于宗法社会对于女性活动范围的严格限制。可贵的是,海陵女诗人的作品并没有囿于“闺怨”、“闺愁”这一狭小的题材范围。
纵观海陵女性的诗词,最有价值的有下列五个方面:
其一,歌颂自然风光。
大自然是千变万化和充满魅力的。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天地山川、鸟兽虫鱼,都能够给人以美好的感受和自由的联想。女性对于自然的观察,往往更加细致,也更容易牵动微妙的情思。
季娴《晚晴》云:“云迷运岫不分明,欲倩春鸠暂唤晴。帘外忽悬天上月,来朝应有卖花声。”王崇蕙《春暮》云:“风花无限思无穷,九十春光怅已空。莫遣飞英着流水,有人窗下惜残红。”仲孺人《昌口道中》云:“群峰翠接天,雁乱山禽啭。空谷室无人,闲云自舒卷。”徐巽中《炉雪》云:“开门一白净无暇,酒煮红泥手自叉。南浦有田皆种玉,西村无树不开花。马行驿路银杯散,雁渡河濆墨迹斜。非夏何缘裁缟纻,风姨送与万人家。”在清新的描摹之外,我们能体味到海陵女子热爱自然的胸襟与情趣。
其二,记录社会风情。
一个时代、一方水土,会孕育出独特的民风、民情。无论是端午还是中秋,是送灶爷还是放风筝,都体现着社会的风情和民间的趣味。用诗歌来记录这些民俗事象,无疑具有民俗学和文化学上的价值。
海陵女子描写风俗的诗甚多。如张瑛《金人捧玉盘·午日同父作》写端午节风情云:“不觉是天中,节日融融。小窗似锦石榴红。兰汤沐罢,灵符高挂室西东。绿荫院落闲游戏,两袖生风。笑尔曹,争艾虎;看女伴,斗花丛。开绮席术酒馨醲。一觞一咏,胜如歌舞玉楼中。随时即便成佳境,何必仙宫?”高佩华《浣溪纱·七夕》写乞巧节情景云:“银汉迢遥月半弯,虔陈瓜果任双鬟。鹊桥稳驾白云湾。为诉经年离别苦,仙踪料想五更还。那能分巧到人间!”曹湘浦的《纸鸢》、徐巽中的《美人风筝》都是写春日放风筝的风俗。清代风筝有作成凤凰形、美人形的,从诗中可以得到佐证。
其三,表达亲情友爱。
人间的亲情是一种最天然、最朴素、最持久的感情,也是最温馨、最纯真、最美丽的感情。女性在亲情方面,往往更重于男性。在海陵女子的诗作中,表达母女、姐妹、夫妇等至真之情的篇什格外突出,这也是海陵的醇厚民风在诗中的反映。
周淑媛《元日哭先大人》表现了女儿丧父之痛:“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陈传姜《忆母》表现了出嫁女儿的思亲之苦:“膝下相依惯,劬劳力已殚。不缘今日别,那识旧时欢。霜落长河冷,心悬两地难。惟凭诸弟妹,早日问亲安。”蒋葵《梦醒闻雁却忆女弟》写女诗人听到雁鸣而思念妹妹,蒋蕙《雨夜梦与冰心女兄话旧》写女作者在梦中与阿姐重逢,均情真而意切。赵笺霞《寄外》、王睿《卜算子·秋夜寄外》,都是写夫妇离别之情的,所谓”夜读休伤酒,春寒莫典裘”、 “记起意中情,惹却心头苦”,曲曲表达了妻子对丈夫的关心和怀念。周贞媛《浪淘沙·哭亡女团玉》是母亲悼女之作,可谓声声泪、字字血:”血尽杜鹃啼,风雨凄凄。伤心又咽五更鸡。只说今番身是梦,痴望而归。望眼已空迷,泪渍罗衣。三年顾复事皆非。流水落花人去矣,死别生离。”
其四,反映民生疾苦。
反映黎民百姓劳作之苦辛、生活之困顿,是中国诗歌的写实主义优秀传统。《诗经》中的《伐檀》、《硕鼠》,杜甫的“三吏”、 “三别”,从来是以此著称于世的。女性诗词也具有这种特色,诸如蔡文姬的悲愤诗、李清照的乱离词,其倾诉的都不仅是个人的际遇与哀怨。
海陵女子的诗,多方面反映了民生疾苦。邵笠《和夫子贷米诗》:“莫以贫为病,吾侪本寂寥。瓶罂虽久罄,意气不全消。张子仍存舌,陶公肯折腰?有邻虽贷米,相对慰清宵。”写的是贫贱夫妻向邻人借米度日的窘境。仲贻銮《榆钱》:“谁把青钱撒暮春,纷纷堆积满芳尘。独怜日对回廊下,只买春愁不济贫。”诗人看到满地榆钱却不能济贫,从而发出怜贫的感慨。钱荷玉《香露轩吟剩》诗集中,反映民生的诗篇更为突出。如《南通旅次书感》云:“干戈扰攘阻尘沙,百里烽烟不见家。歌女那知离乱苦,声声唱出自由花。”《秋日杂咏》(其一)云:“颓龄男妇走街坊,满面惊看菜色黄。乞食猜他难一饱,输财谁肯救年荒!”社会动乱,生灵涂炭,尽在诗人笔下,读之令人唏嘘。
其五,月旦历史人物。
对于历史人物作出准确、深刻、独到的评论,必须要有相当的学养、见识、才华。评论古人本是学者的事,诗人为之,则诗人须兼有学者之识与诗人之才。海陵女诗人的诗作中,论及古人的有数十首。仅此即可知海陵女子的腹笥之宽与眼力之远。
海陵女子所论古人,有屈原、李白、岳飞、西施、虞美人、王昭君、宣文君、谢道韫、花木兰、孙夫人等。仅曹湘浦的《咏古》,便有二十首之多,每首诗咏一古人。其《谢道韫》云:“绮阁仙才播大名,胸怀冰雪洒兰襟。一从柳絮平章后,千古诗人说到今。”徐巽中《望云楼诗集》里,亦有咏古人诗数首。其《虞姬》云:“蛮靴铁骑敞宫袍,战罢乌江看宝刀。莫说重瞳功盖世,当年儿女亦英豪!”这些诗一扫闺秀诗常见的纤弱之风,而洋溢着一种奋发向上的才气。此外,张兰有《读李太白集》七律一首,写得豪迈而酣畅:“抚卷高歌四壁秋,天才谁与谪仙俦?疏狂只合一生醉,诗酒难销万古愁。低首宣城思继起,承恩天宝话前游。临江竟说骑鲸去,采石犹馀太白楼。”钱荷玉的《登岳墩》七律一首,则写得沉痛而隽永:“闻说城西别有天,岳家墩上谒前贤。一心报国身虽死,二帝蒙尘眼望穿。冤狱造成三个字,忠肝照见几千年。夫妻常跪羞秦氏,用尽机谋亦枉然!”这些诗虽曰论古人之事,实际上亦是抒今人之怀。
海陵女性在诗坛上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与泰州悠久的文化传统和开明的社会风气有关。海陵地处东南一隅,民风淳朴,受礼教束缚相对较少,女子因而能够得到较多的自由,可以用诗歌来抒情言志。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她们自身的天赋与勤奋。我看到许多泰州女子,在终日劳作中不但锻炼出了一身强健坚忍灵敏的体格,而且也仿佛天生具有一种聪慧灵敏的才智。她们也许真的汲取了山川的灵气?
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上,海陵女诗人应该占有一席之地。
韦明铧《广陵绝唱》片段
作者简介:
韦明铧先生是扬州著名的文史研究学者,国家一级作家。著有《扬州文化谈片》《扬州瘦马》《扬州盐商》《维扬优伶》《风雨豪门——扬州盐商大宅院》《二十四桥明月夜》《广陵绝唱》《把栏杆拍遍》《扬州曲艺史话》《扬州曲艺论文集》等。因其在扬州文化研究方面的突出成就,被人们誉为扬州的“文化名片”。韦先生的研究范围十分宽泛,此外,他还著有《动物表演史》《浊世苍生》《UFO与古代中国》《玉璞风华》《江南戏台》《说台》等多种学术专著。
谢大巴扎鼓励。
“那些年”的范围大大拓展了,题材广阔,老兄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