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〇年底,我在中学两年多了。一天,学校组织我们这个年级外出拉练。我们背着背包绕南京城走了大半圈几十里路,傍晚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学校。连长(相当于年级组长)通知大家明天早上到学校有重要事情宣布。我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些消息灵通的同学说是要分配工作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早早来到学校,只见连长站在一张水泥乒乓球台上,手上拿着一摞报到通知单正在派发。不一会儿叫到我的名字,我接过通知单一看,我被分到XX化工厂并且当天就要去报到。我拿着通知单发愣,搞不清东南西北,不知怎么去这个工厂。还好有个我们同班的同学小桂也分到这个厂,小桂说他知道这个厂在哪里,让我跟他一起走。这家化工厂位于定淮门外秦淮河畔,交通很不方便,从离厂最近的公共汽车站三排楼车站下车还要走三、四十分钟。我们决定步行过去。
就在我们被分配进工厂的那两三个月里,南京市所有的“新三届”全部进了工厂。两年多前,我们齐刷刷地进了中学,填充了老三届学哥学姐们下乡插队后留下的空荡荡的校园。现在我们又齐刷刷地走进工厂,把校园留给了学弟学妹们。因为经历相同,这就形成了新三届这一特殊的群体。新三届在文革初期年纪尚小,没有经历大串联,没有参与文革初期的暴力行为,后来又躲过上山下乡这一劫。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比起老三届,进了工厂的新三届们生活要平顺得多,其中大多数人没有跌宕起伏的人生。所以这批新三届一般不像老三届那样对社会对人生有较深刻的理解。
与潮水般以老三届为主体的插队知青文学作品比较,多年来鲜见令人印象深刻描写新三届在工厂生活的文章和小说,这本应成为插队知青文学的补充甚至姐妹篇。插队生活与城市生活之间有强烈的反差对比,加之有一批才华横溢的老三届作家,这使得插队知青文学常火不衰。相比之下,工厂的生活要平淡得多。想想也是,如果把流行歌曲《小芳》中“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换成“厂有个姑娘叫小芳”,那要苍白许多,减弱了那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我们这批在中学匆匆度过两年就进了工厂的新三届成为城市青年中受教育最低的一群人,其中大多数人也就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文化水平。七七年高考恢复后,新三届根本不是基础扎实的老三届和后来读过高中的学生们的竞争对手。而在九十年代的国企职工下岗潮中,新三届们首当其冲,许多人四十来岁就下岗或退休了。
嘿,扯远了,别耽误了去工厂报到。
走了一个多小时,出了定淮门都快到秦淮河边了,一个工厂的大门蓦地出现在眼前,大门旁挂了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XX化工厂”。 这就是我后来在这里度过了八年的工厂,十六岁到二十四岁,这是人一生中诗一般梦一般的年华啊。
接待我们的是政工组长大李,政工组相当于文革前的人事科。大李是一位复员军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我们学校分来的十几个同学先后到达。坐定下来,大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欢迎大家来我们厂工作,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了。”哟嗬,两小时前还被工人阶级领导着,一眨眼就跻身于领导阶级的行列,还真有点转不过神来。大李接着说,“我们这个厂是一家全民所有制的厂。”
“那还有什么制的厂呢?”有人问。
“集体所有制呀,也叫‘大集体’。”大李答道。
“那这两种厂有什么区别呢?”
“全民所有制厂福利好。”
“什么福利?”
“譬如说,退休后可以拿退休工资。”
“那什么时候可以退休呢?”
“六十岁吧。”
“六十岁?!”
“六十岁。”
我们这一拨人不跳级也不留级的话当时是十六岁,六十岁时要发生的事好像离我们也太远了些。
大李接着介绍了工厂的情况。这家化工厂是五八年大跃进的产物,是由一个街道小厂发展起来的。工厂的主要产品是有机玻璃。这是当时南京唯一能生产有机玻璃合成单体的工厂。书记是一位老革命,参加过渡江战役。在我们这批学生到来前,厂里有近二百名职工,其中有十多位大学生。这些大学生有的还来自名牌大学,如清华大学,复旦大学,上海华东化工学院等等。工厂虽小却也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
大李最后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们,这次共招了一百名工人,五十名男工,五十名女工。全部新工人都来自鼓楼区的学校。南京的鼓楼区是省级机关和高校比较集中的地区,一般认为鼓楼区学生的素质要高一些。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各种条例的教育和学习,枯燥又无味。我们都希望学习赶快结束,下车间去。
我们这批年轻人的到来给这个小厂带来了生气,带来了活力,也带来了说不完说不清的话题。年长一些的师傅说,看吧,再过两年这个厂可就热闹了。年轻的复员军人单身汉们虎视眈眈有了目标。
下班路上,我们喜欢结伴而行。人群中有个二中来的小杨。小杨读过一些书,没事喜欢写两句诗。昏黄的路灯照在高低不平的卵石路上,小杨来了诗兴,他朗诵道:“在这高低不平的小路上,我们,我们将走上十年,二十年,直到退休。啊…”最后这声怪怪的“啊”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那时,我们是快乐的。是的,我们年轻,我们没有理由不快乐。
这几天里,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一会儿领大家唱歌,一会儿上台发言,十分活跃十分抢眼。顺便说一句,那时人们对漂亮女孩的关注一点也不亚于现在。有人很快打听到,她来自二中,是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舞蹈队的主力。这个厂里大家公认最漂亮的女孩八年后我考上大学前成为我的女朋友,大学毕业后她嫁给了我。后来她成为我两个孩子的妈妈,现在是与我终日相厮相守的“老伴儿”。
哟,跑题了,打住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