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陈逸飞
本人早已是先天不足,传统上被定为头发长见识短女人难养,更指望后天有所长进。首先要感谢毛老人家,才没有让我的三尺金莲变成两个小猪蹄,当然也没有凶险得跟郑海霞一个鞋码,至少形体上,没有被加明矾的棉布裹脚,或者被百尺维多利亚式白布束身。再要感谢网络,我从此可以放胆胡言,嘀咕居里犯嘀咕,没有什么领域权威给我小鞋穿,所以精神上,任何禁锢也就可以随一件马甲,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我评画,纯粹是本着对艺术的特殊偏爱。如果有偏颇之之处,还望海涵。
母亲曾经教育我,“要看好画,不然会看坏了眼。”意为画分上品,中品,下品。常看上品,对於我们这种无脑人,估计悟破了头,也只能学点皮毛,混个下品。要是老盯着中品呆看,按这样的递减规律,估计就是没品了。
而陈逸飞的画,我觉得不在上品之列,虽然在拍卖行拍出了天价。
先论陈逸飞的绘画技术。
陈在绘画技巧上并没有什么创新突破,更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不过是学了苏联的写实风格,而苏联的写实风格,亦是模仿西方传统古典主义。这样层层盘剥下来,他充其量也就是个掌握了基本油画技法的匠人。国内基础训练十分严谨,素描色彩功夫,是个本科的,都能画出个三九不离十。在这里读书时,偶而也画人体写生,从来不用打什么框架底子,看哪画哪,最后比例贼准,老美大惊小怪,其实造型规律,比例结构早就是成竹在胸的事。
所以要画油画,抓个模特,打扮一下,就是指谁便是谁。要村姑就能是盘小髻,小袄右褡袢,玄裤粉鞋,脚下当风,蛮腰带情,歪在炕上给情哥哥衲鞋底。要格格,就能是略点朱唇上下两片,云鬓凤冠如彩云罩顶,正襟危坐,指甲盖加手指头,垂指甲油三尺,最后别忘了点睛之笔,就是龙凤袍下面的那双工字小高跟。接着摆道具,俗的有窗花剪纸中国结,被熏黑了的锅底,被砸几个大坑盖不严实的锅盖,凹凸不平七扭八歪的铝锅。桌子椅子缺角少沿,最后还要被人油,菜油,给抹得溜光蹭亮。烟斗上点着铜色高光,指甲缝存着泥土的芬芳和黑色。雅的,中式的,笙萧古琴,笛子琵琶二胡,民乐队出场;洋的,长笛竖琴小提琴,室内乐四人小组。照抄自然有的是办法,用加法,往油画布上填小笔刷细丝,用放大镜把丝绸牛仔裤尼龙纱的经纬数清楚理顺了,然后再加点人气油渍灰尘,华丽的袍服爬点虱子洞,朴素的牛仔裤开出点布穗穗,最后走火入魔就进入超写实主义。注意,不是达利的超现实主义。
陈不过是让模特穿上上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旗袍衣裙,当然也有的是洋乐队要求的黑色演出服,让她们规规矩矩地坐着发呆仿佛得了臆症,发一个怎么也摇不出风来的团扇,举一个直愣愣点不着亮的蜡烛,要么神情凛然小题大作地埋头奏乐,想追忆花样年华,可是衣服被死板地箍在身上,怎能走出曼玉的那段杨柳腰风流猫步。於是他的画说得好叫冷艳,说得不好,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人体性情本身之温暖之引力,人情之悲哀之惶惑,都无法从那白板一样的厌倦落寞表情里面读出。观者始于此,止与此,饱尝碰壁之苦。
自古选伶人乐工题材的也有,中国古典名画韩熙载夜宴图最为有名的。但是表面歌舞升平,吹拉弹唱是假,韩熙载为麻痹后主,放烟雾弹,施美人计,设醉客局,韬光养晦是真。顾闳中打破传统三维空间,把不同时间段连为一体,依次由"听乐"、"观舞"、"休息"、"清吹"及"宴散"五段横向拉开。听,奏,舞,戏,观者,无不生动传神,道具错落有致。就是扇子,也都独具匠心,派上了用场。无烛光挑动,却知是夜宴,无声之处,却五音飘渺。形式内容浑然天成,堪称此类题材的一绝。观者仿佛可以随时随地都被邀请,穿梭,参与,音乐玩乐其中,大没有进退两难之苦。
西方古典主义画风,直追安格尔,且不说其珠圆玉润之线条,单就每样小首饰每件贵妇礼服,都能看出画家何其津津乐画,精心打造,肯定是考虑到现代人要是照模照样仿制是绝对没有困难的。
Ingres
能随心所欲自如调度聚光灯,让光线下的人物成为剧情的焦点的,有伦布朗,还有维米尔。他们是上好的导演,让光线成为人间悲喜剧的最佳语言。
Rembrandt
Vermeer
古典主义的代表还有大卫,构图完美整体,人物静物和谐统一,静态之中蕴藏爆发,写实语言更具象征意义。
David, Jacques-Louis
陈逸飞的绘画风格后来稍微粗旷了些,画了山地风。可是在我看来,就是即时照片合成,论画风浑厚构图结构,都不敌陈丹青,还是在赶画西藏的时髦。陈逸飞这个系列都是行人,都在走,从一个画面走到另一个画面,老少男女一样的衣服,一样的表情,一样的方向,一样的动作,脚下无风,倒是让人想起 Pink Floyd的“墙”里排队的镜头了。
陈丹青的西藏组画
从来对国内的下乡写生采风回来搞创作,这种孕育作品的过程很反感,一群人(所谓创造者)蜂拥地围观生活在与之截然不同的另一群人(所谓表现对象),马上就得要立竿见影地去试图深刻表现那群人的喜怒哀乐风土人情。就不怕水土不服这一说,如此搞创造,不是从内心出发,而是被动描模自然,出来的东西也肤浅。过去我有个非洲艺术史的教授,为了研究在别人看来原始得就是一群人站一块蹦蹦跳跳求雨敬神的非洲历史文化信仰体系,当真在非洲住了数年,甚至还当了集巫师,药师,族长,隐士为一体的shaman。回来后,虽然他上课也跟猴子一样的上窜下跳,可是他词念得如打着鼓点那样富于节奏,而他的讲座绝对是生龙活虎,满座如浴春风。
再谈陈逸飞作品的题材,内容和思想。
陈逸飞的绘画技术,骗个附弄风雅的大富翁是绰绰有余,可是让那些专业的人来看,怕是要被看白了。不过他的细腻写实风实际上还是他的作品的长处,因为陈所要表现的题材和内容,实在不敢恭维。是的,他的画用来做张爱龄的小说的背景,那是再合适不过。虽然他们时间上有距离,但他们都是海派,都喜欢重温旧梦,都曾有机会在异乡反观本土文化。但陈的画只能是背景,因为他的画里缺少张的深刻敏感和生动灵妙。虽然张的小说,是那种看完心里就添堵的类型,这里姑且不提她与胡的那段糊涂情事,可是至少她对女性的内心能深切体会,对世态一针见血,语言也极其优美生动,挥洒自如。
其实张爱龄本身的小说就很有画面感,完全不需要在加注解。请看这两段。
“他下了车,到厂里照常办事。那天是礼拜六,下午放假。十二点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巷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小,也可以算得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帐里出来,涨大了,内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要舒展开来,后来因
为太瞌睡,终于连梦也睡着了。”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交给女佣,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里,探手去摸电灯的开关。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轴。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裤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的,一半压在颔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作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翁郁的人气。”- 红玫瑰和白玫瑰
所以不见得张愿意让陈的画来做她小说的背景,毕竟他的画和他对女性的描绘都是浮光略影表面而且平面。我想陈拍的电影可能是有油画感很美,可是内容和情节不知能否提得起来。
陈的作品之所以给人那种面对面的尴尬,也许是因为他的写实手法,把人,或坐或站,很突兀地搁置在你的面前,一切都是放大了的精细,和微观看到的质感。是的,人不能不被吸引进去,具体的说是被细枝末节给绊住,让你踩进去就出不来,象温柔的沼泽,没有什么能反抗的阻力。可是并不是每个观者都愿意这么沉糜下去。情调也能象大麻,让人木楞楞的,轻飘飘的,可要想挣脱,却没有一丝力气。所以很苛刻地说,那份情调,简直就是鸦片情调。
陈说他的画是浪漫主义。海派不见得就能保证浪漫。在我看来陈是在画大幅的画,但小气得紧,而画的容量和表现力也很小器。浪漫主义对於我来说,是德拉克洛瓦和哥雅的血流成河,生死冲突的史诗般的大场面大悲剧,是他们大手笔建构的庞大空间和雄混气魄,强烈对比的色彩和波澜起伏,动静相宜的形态姿势。
Delacroix, Eugène
Go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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