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阿尔巴尼亚和中国【一】

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阿尔巴尼亚和中国

阿尔巴尼亚和中国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曾有过一段极为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被毛泽东形容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在中国眼中，阿尔巴尼亚是唯一的一盏“欧洲社会主义明灯”。中国在自己经济困难的情况下，向阿尔巴尼亚提供了大量的援助。阿尔巴尼亚的许多工业设施由中国援建。然而，这种特殊的盟友关系在1970年代末突然破裂。这中间发生了什么？阿尔巴尼亚现在如何看阿中两国关系的这一段历史？

阿尔巴尼亚国家前领导人阿利雅接受BBC中文网专访

拉米兹·阿利雅自上个世纪40年代到90年代初一直担任阿尔巴尼亚国家领导人。他是霍查之后阿尔巴尼亚共产党（阿尔巴尼亚劳动党）的最后一任总书记。1991年4月又当选阿尔巴尼亚共和国首任总统。

阿利雅担任阿尔巴尼亚国家领导人期间，在阿尔巴尼亚共产党同苏共的论战以及同中共的交往中都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20年后的今天，他如何解读阿中两国的那一段历史，又如何看今天的两国关系？

今年5月阳光明媚的一个春日，早已退休的阿利雅在地拉那一间咖啡馆中接受了BBC中文网的专访。

请您简单解释为什么1960年代阿尔巴尼亚和中国这两个相隔遥远，文化又非常不同的国家如此密切的联系到了一起。

1960年代社会主义国家之间很多都有密切的关系。但是阿尔巴尼亚同中国发生这么密切的关系是由于苏联。当时阿尔巴尼亚和中国这两个国家都同苏联发生了政治上的冲突。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需要阿中两国建立这样一种友谊，共同对付苏联。也就是说是苏联把阿尔巴尼亚同中国推到了一起。

阿尔巴尼亚当时是如何考虑的？它希望同中国的密切关系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阿尔巴尼亚同苏联的纠纷对阿尔巴尼亚打击很大。阿尔巴尼亚是一个小国，很多问题不能自己解决，包括经济和政治问题。它必须要有一个大国向它提供这些方面的支持。在当时同苏联交恶的情况下，阿尔巴尼亚就转向了中国寻求这种支持。

阿尔巴尼亚首先从经济方面希望从中国得到许多好处。中国确实向阿尔巴尼亚提供了很大的帮助。阿尔巴尼亚最大的项目，包括工厂企业都是中国援建的。农业方面，中国送来的拖拉机阿尔巴尼亚农业一直在用。这不仅促进了工业，也促进了农业的发展。

这座中国援建的水电站曾命名为“毛泽东水电站”

另外，对阿尔巴尼亚来说，当时脱离苏联主要是由于政治因素。而脱离苏联，进而脱离华沙条约组织使得阿尔巴尼亚更为孤立。当时这种情况下，阿尔巴尼亚对面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而背后又是与苏联为盟的那些社会主义国家同它对抗。所以向中国靠拢又是政治方面的一个支持。阿尔巴尼亚想离开苏联，如果没有来自中国的支持，它是维持不下去的。阿尔巴尼亚需要利用同中国的关系维持它自己的稳定。

在你看来，中国又从这种结盟中得到了什么好处呢？

中国肯定是想从这种结盟中达到某种政治的目的。 当然从这种关系中获利最多的是阿尔巴尼亚。对于中国来说， 它想得到什么好处呢？我想同阿尔巴尼亚友好对中国有政治上的好处。在意识形态上和政治方面和阿尔巴尼亚结成这样的同盟在当时世界革命运动中对中国来说也是很有好处的。对中国在第三世界国家，包括非洲国家中发挥更大影响力起到了一个促进作用。另外，支持中国进入联合国也是阿尔巴尼亚向中国提供的一个很好的政治上的帮助。我们在联合国牵头，组织了一些国家，提出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席位。结果是中国后来成功的返回联合国。总之一句话，两国接近这个过程对阿尔巴尼亚和中国都有很大好处。但是可以说阿尔巴尼亚从这种合作中得到的好处更多，更大。

从您讲的情况来看，中国对当时阿尔巴尼亚的稳定和发展起到了关键的，特殊的作用。阿尔巴尼亚同中国的密切关系对阿尔巴尼亚是非常重要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霍查后来决定要同中国决裂？

（阿中）两国的密切关系一直保持到1977年。但是由于政治原因，两国的关系开始冷淡。什么样的政治原因呢？就是中国开始同美国接近，建交。当时的政治情况让我们很着急。原因是，中国当时提出了“三个世界”的理论。也就是支持世界各国的解放斗争。但是，中国和美国，和第一世界的国家结成联盟，承认美国这个国家，同它建立关系。那么第三世界这个理论不是已经被中国抛弃了吗？我们当时认为中国的做法背离了它自己提出的第三世界的理论，意味着中国已经抛弃了世界解放斗争。而我们的看法是，当时还应该继续支持世界各国的解放斗争。我们认为中国已经背叛了。这是我们当时的理解。

中国和阿尔巴尼亚的关系曾经是“同志加兄弟”

不过，现在我可以说，我们当时犯了错，表现的不理想。归根结底，同美国发展关系是中国自己的事情，是中国的政策。中国采取这个政策肯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是对中国本身有利的。但是我们当时没有正确理解这些利益关系。只是认为中国背离了阿尔巴尼亚。可以说，这是阿尔巴尼亚犯的错误。这个后果只好阿尔巴尼亚自己承受。

您的意思是说，阿尔巴尼亚同中国关系的破裂，责任在阿尔巴尼亚方面。

是这样的。我可以很公开的说，这是阿尔巴尼亚的责任。

阿尔巴尼亚同中国60年代关系火热的时候，中国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说大饥荒，比如说大跃进浮夸，这些情况您本人都了解吗？

还是比较了解的。我去过中国四次。 发生的这些事情中国方面基本上都对我们做出了解释。（饥荒饿死人的情况也知道？）有饥荒的情况对我们讲过。但饿死人的情况是不知道的。没有人告诉我们。但我们知道当时中国本身也处于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后来还有文化大革命，中国政治上的一些很大的变动我们都是知道的。

1985年霍查去世后您接任阿尔巴尼亚劳动党第一书记，是不是曾经想恢复同中国的正常关系？采取了一些什么行动吗？

当时中国已经断绝了对阿尔巴尼亚的援助。两国关系非常冷淡。我任第一书记后同中国一些人，包括中国大使接触过。但是已经被切断的东西是很难再连接起来的。

任阿尔巴尼亚共和国总统时的阿利雅

而且当时中国那边的变化也比较大。比如说，我曾经同邓小平经常接触，曾有很密切的合作关系。1960年在莫斯科会议上我们两个人分别代表阿尔巴尼亚和中国。1962年我也访问了中国，同邓小平谈到了两国的关系，政治关系，经济关系，所有方面的问题。但中国发生文化大革命后，邓小平下台了。我1968年又去了一次中国。邓小平就不见了。那次，我同毛泽东见了面。毛泽东告诉了我一些关于邓小平的情况。

毛泽东怎么向您介绍邓小平的情况的？

毛泽东告诉我中国红卫兵给邓小平带了高帽子，斗争他，让他两手背后“坐飞机”。毛泽东还作了一个手势，告诉我什么叫“坐飞机”。这个给我印象很深。因为我同邓小平见过很多次面，有过很多接触。所以当时我就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不过，我一辈子都是搞政治的。60多年都是身处政治之中，所以邓小平当年发生的情况，也就是政治因素带来的后果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奇怪。可以说，我们当时在阿尔巴尼亚是非常密切地关注着中国发生的变化。也特别同情中国发生的一些情况。后来我同中国大使见面时经常谈到中国的一些情况。虽然两国关系后来有所缓和，但是并没有达到我希望的地步。

中国文化大革命当时对阿尔巴尼亚有什么影响吗？

在一些方面，阿尔巴尼亚抄袭了中国文化大革命的一些做法。比如说“大字报”，我们叫“闪电报”。不过在批判知识分子方面，阿尔巴尼亚没有作到中国的那个地步。可以说，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对阿尔巴尼亚有所影响。但并没有全面的影响阿尔巴尼亚的生活。

您一共去过几次中国，对当时中国的领导人都有些什么印象？

四次。最早1959年同霍查一起去的，是阿尔巴尼亚代表团。再有就是1960年，1962年，最后一次是1968年。我同中国的许多领导人都见过面。同毛泽东夫人江青也见过面。

同江青我有过这样一次经历。一次在北京晚上去看芭蕾舞。当时主要演员中有一位是阿尔巴尼亚优秀的芭蕾舞演员，也参加了当晚的演出。我们阿尔巴尼亚这名演员当天表演得相当出色。我非常满意。这名演员可以说是当时阿尔巴尼亚最好的芭蕾舞演员。当晚观看演出时，江青就坐在我旁边。她问到我关于这个演员的情况。我说，这个阿尔巴尼亚小伙子演得非常好，同其他中国演员配合得也非常好。然后江青就对我说，我不能表扬他演得好，因为他在这个剧中演的是个反面人物！我肯定不能同意这种奇怪的说法。他表演的很好，不管他演的是什么人物。可能是演一个地主，也可能是演一个革命者。但他只是一个演员。我们讲的只是表演技巧好不好，而不是什么反面不反面。我当时真是哑口无言，不知怎样回答她。那天晚上周恩来也坐在旁边。中国领导人中，周恩来是非常出色的一个人，非常聪明。还有邓小平，他们都很能干。康生我也经常接触。我不知道中国内部政治的情况，但这些中国领导人对我都是非常友好的。

当时阿尔巴尼亚共产党中央做出同中国决裂的决定，党内有没有反对意见？

党内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对声音。同苏联的决裂对阿尔巴尼亚来说是最关键，最重要的。相比之下，同中国的决裂还是次要的。

同苏联决裂的时候，当时在苏联学习的阿尔巴尼亚留学生有成千上万。还有许多军队的专家也在那边学习。苏联同阿尔巴尼亚的接触是非常频繁的。学校里学的也是俄语。在战争期间，苏联向阿尔巴尼亚提供了巨大支持，是个伟大的民族。所以和苏联决裂对阿尔巴尼亚来说是很困难的决定，也是很大的悲剧。

相比起来和中国的决裂并不是非常的敏感。因为阿中两国没有很多老百姓方面的来往。在中国学习的留学生也不多。当时在阿尔巴尼亚的中国的专家也是相对封闭的。同阿尔巴尼亚社会没有什么接触。在自己的范围内，还是按照中国自己的生活方式在阿尔巴尼亚生活。所以和中国的决裂在阿尔巴尼亚老百姓当中并没有引起巨大的反响。但是阿尔巴尼亚经济受到的损失是非常巨大的。同中国决裂后，阿尔巴尼亚经济就一直走下坡路。

20年后的今天，您怎么看阿中两国关系？您认为今天的中国对阿尔巴尼亚来说依然重要吗？

我个人的看法是：阿尔巴尼亚要继续重视同中国的关系。阿尔巴尼亚的经济发展很可能应该学中国在经济发展方面的一些做法。我相信中国可以继续帮助阿尔巴尼亚的发展。

现在阿尔巴尼亚不需要搞什么联合企业这样的大型项目。但阿尔巴尼亚继续需要农业机械化，还有一些小型企业的发展。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个人的看法是，中国肯定能对阿尔巴尼亚提供更大的帮助。

但遗憾的是，目前阿尔巴尼亚的政府官员关注的只是他们口袋里的钱。所以他们把注意力放在可能使他们得到最多利益的那些方向。我的观点也许不对，但这是我的看法。在我看来，阿尔巴尼亚要发展肯定需要中国的帮助，支持。当然这不是说阿尔巴尼亚可以抛弃西方，不重视欧洲。也不是说我不愿意阿尔巴尼亚发展同美国，意大利，德国等国家的关系。但是我认为还要保持，还要推动发展同中国的关系。这是我的个人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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