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熟,因而雍容和顺、简约含雅;孟子生,因而锋芒毕露,感情奔放;庄子真,因而高妙奇瑰,恣肆汪洋。
庄子性情率真、胸襟博大。大如鲲鹏展翅击水三千里,拍风而上九重霄,邀游于碧海长空,不慕恋滚滚红尘;小如蝴蝶款款而飞,悠游自在,心之所适,行之所安。
庄子有维护自由之心,故向往逍遥之游。名利荣华是生命枷锁,故弃之如敝屣;意识形态是思想羁绊,故坚决予以拒斥。他不为外物所拘。不为俗议所限,“上与造物者游,下与外死生、无终始站者为友”,风流倜傥,潇洒快意,无怪乎千古文人莫不为之心醉。
世人蔽于人欲而不知天道,争名夺利,乐生恶死,斤斤于是非之争,汲汲乎仁义之辩,最终避免不了人性的丧失。庄子为此感到深深的悲哀。于是他将自己对天道的体认,对天人之际的辩证,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化成先秦诸子第一流文章,中华学术第一等思想。
其文如长江大河,滚滚灌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长风鼓窍,天语纶音,令人不知所自,叹为观止。若非意气相投、才气相匹,智力相当者,不足以与之俱游于《南华》(《庄子》一书被道教奉为《南华真经》)。
因此,视野之宽狭,视力之高下,视域之深浅,是决定解读《庄子》成功与否的关键。庄子要人得意忘言,不落言筌,任何大放厥词,肢解庄子,都无非不自量力。不过,如果其词可读,其解可用,读者自可读而忘之。如果能因此而去读《庄子》,那么言者实在是尽到了一架梯子的作用。
庄子的生平、作品及影响对庄子似乎没有太大必要。不但因为他的生平几乎不可考,而且加上“寓言、重言、卮言”三言并用的庄子笔法,更使之扑朔迷离,似真还假,似假还真。“恶乎可?恶乎不可?恶乎然,恶乎不然?”这莫非庄子之本意欤?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苏款:《和子由渑池怀旧》
既然已经生活过,已经思想过,曾经爱过,曾经游过,又何必执著于这些陈迹呢?何不去体味一下“所以迹”的人生真谛呢?我们读着庄子苦心经营的精采文章,那一缕回味无穷的清香,让后生学子心仪神往两千年。
那些断片式的生平故事,珠玉般的思想,不就是庄子一生的行迹吗?
中國宗教精神與其哲學
14 至于說到中國的宗教,則人恆以為儒道墨法諸家,都非宗教。中國古代自巫史分流(1)以後,更無在社會佔重要地位之僧侶階級。所以中國似可說無固有宗教的國家。但是嚴格說起來,中國古代民族亦是篤于宗教信仰之民族。殷人信上帝,周人信天與上帝。不過中國古代人以勤勞樸實篤于行踐著稱,故比較缺乏宗教上之神話。周衰而古代宗教精神式微,然周之墨子仍明白教人信天鬼。孔子固然是重知生過於知死,重事人過於事鬼。其施教是教人為仁人,其從政是要天下有道。他不是只以知天事天或證涅槃為目的之耶穌釋迦謨罕默德一類之人物。孔子以後,孟子講知性則知天,存心養性即事天,亦似有以道德實踐代宗教信仰之意。然而從另一方面說,孔孟以前之中國之禮教與孔孟以後之儒家,均可說有一宗教精神。周代之祭天之禮雖限於帝王,然既有祭天之禮,即有一對天之宗教精神。孔孟雖重立仁道人道,並重盡心知性之修養工夫,然而他們亦末明白否定天或上帝之存在。而孔孟之立身行己與從政施教之事中,亦有一宗教精神。所以我們亦末嘗不可說儒家是一宗教或包含一宗教。我們可說儒家之教,是一信天人合德之人道教人格教或人文教。這一種宗教之儀式即表現於各種祭祀之禮中。荀子說禮之三本(2)。一是天地,一是親,一是君師。而祭祀之禮中,即包含祭天地,祭祖宗,祭聖賢三者。今民間之神位中,有天地君親師,是即仍包括祭天地祭祖宗與祭聖賢之宗教道德意識。中國古人之視天地,即一宇宙生命或一宇宙精神。天地之涵義可通於神或上帝。然除天地外,祖宗與聖賢,皆屬於人倫世界人格世界。周禮以祖考配天。後人祭孔子,亦以孔子為德配天地。在民間之祭天地祖宗聖賢之宗教道德意識中,亦包含人德齊天,人可與天俱尊之思想。此種思想乃一重視人倫人格之精神之極致。此外道家不信天帝而信生天生地之道,同時又以人得道即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與造物者同游,亦是一尊重得道之「人」之思想。由儒道之思想之重人德齊天,人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等,故中國以後之道教,即要人實際的修煉成「與天地比壽,與日月齊光」之神仙。而佛教之所以得盛行於中國,亦即由於佛教反對婆羅門教之以梵天在人之上之思想。佛教主張人成佛即有無量功德,梵天之德亦不過如此。故要人崇敬佛,而不崇敬梵天。崇敬佛,亦即是一崇敬一種人格。故崇敬彿之宗教精神,亦即一尊重最高人格之精神。佛學到了中國,而有倡即心即佛之禪宗,更表示一尊重人心之意。故我們說中國之天人合德而重人之思想,即佛教之所以能盛行於中國之理由所在。而且從一方面說基督教之最高義,亦要講到神人合一。神人合一,與天人合德,亦可相通。此亦即基督教能融攝於中國文化之理由所在。不過在佛教中莫有上帝或天,而基督教亦不重祭祖宗與聖賢,且認為人不能對祖宗與聖賢與對天主,有同樣之宗教信仰。然而事親如事天,敬祖如敬天,敬聖賢如敬天,卻已是中國儒家之宗教精神之最廣大處。
15 至於說到中國之哲學,則中國之哲學不像西方哲學之重視邏輯知識論自然哲學之討論。中國之哲學主要內容即中國先哲對於人生意義,人倫道德,人格修養,人文化成(3)之智慧。而對於天道或宇宙最高原理之認識,亦與此一切關於人之智慧不可分。其表達此智慧,言簡而義微,恆多用譬喻,而少用繁複之論證。後人常須作親切的意會體證與實踐之工夫,乃能真得意於言外。這些智慧,我們如持與西洋印度之哲學智慧相比,我們可以發現其特別以平實而親切,易知易行見長。而且其高明與深遠,亦即融於其平實親切之中。先秦諸子,魏晉名理,隋唐佛學,與宋明理學,固皆是中國哲學思想之精華所在。而經書與史集中亦同樣包含中國哲學之智慧。中國之哲學與其他學術思想,如科學思想政治思想等,恆難截然分開。同時其哲學之精神,亦即表現於整個文化精神之中,我們如能對於上文所論之中國文化之重人禽之辨立人道之精神,倫理道德之精神,學術文化之自由精神,世界和平之自由精神,與文藝宗教之精神,有一大體之了解;則對於中國哲學之精神,亦可有一大體之了解。故今亦可暫不另詳。
中國文藝精神
10 我們以上略講中國之倫理道德與一般之文化精神,我們以下再略說中國之文學藝術與宗教哲學之精神。
11 中國古代文化原是極富于藝術精神的。不過此藝術精神,即融于一般的社會文化生活之中。中國最早之雕刻,即鼎彝及其他日用之器上的鏤刻──中國書畫亦由之變來。中國古代比較少希臘式之獨立的彫像,中國古代亦缺乏希臘式之戲劇。但中國古代之禮儀中之升降揖讓,即同時表現一動作的美,而涵一戲劇意味。中國莫有希臘式之行吟詩人(1),亦缺史詩。中國最早之詩經,大都是人在日常生活與廟堂中的歌詠。中國古代的音樂跳舞,亦與禮儀分不開。這都是說明中國古人之藝術精神,即融于其一般之社會文化生活中。然而這亦同時使中國之人生情調,在本質上即更富于藝術意味。藝術上之美大皆生于調和與節奏對稱等。中國文化中尚中和,和平之精神,由中國古代之禮樂之教來,所謂禮以教中,樂以教和,亦即可說是由一藝術精神來。中國古代之自然科學,似不如希臘之發達,我們亦可說是由中國人之藝術性的欣賞體玩同情之趣味,掩蓋了理智上的分析綜合之趣味之故。然而中國後世之科學在十六七世紀前,仍超過西方。而中國醫學之卓絕的成就,則正為本于對人之生命之藝術性的同情的直覺的體察。其盡量求不破壞形體之組織,而將病治好,又依于一道德的感情,亦依于不傷害人之形體之完美之藝術的感情。
12 至于從整個中國文化史看中國人在藝術文學上的成就與其中所表現之精神,我們大家都知道,中國之書法是中國之一最卓越的藝術。中國過去之讀書人,亦無不習書法。中國之書法之美是純粹線條之形式美。此種形式美,同時啟示各種精神意境,反映作書者之人格風度。除書法以外,中國之畫──尤其是王維之水墨山水,直至宋元以下之文人畫,亦是表示一種極高之意境,而為世界之所無的。唐代之壁畫,亦與西方之壁畫,表現一不同之風格。至于建築方面,則中國之建築中之飛簷、飛角、亭子、牌坊、迴廊,雖多是受了印度影響,然亦已成中國文化遺產之一部。至于雕刻塑像則除佛像外,好的比較少。就文學看,西方之文學,最早即有史詩,與悲劇喜劇。而中國最早之文學,只是詩歌與散文。劇曲是宋元以後才有。小說除紅樓夢水滸等外,好者似不如西方之多。所以要了解中國之文學,應當多從中國之詩歌散文下手。中國廣義之散文中,可包括經史子之文。中國之史家與哲學家,大均兼是文學家。此與西方之史家只重紀事,哲學家即只重說理,而不重能文者不同。由是而使中國之廣義之散文中,包括中國詩歌以外之一切文章之全體。而使中國之散文內容,極其豐富。
13 中國藝術文學中所表現之主要精神,我們可以姑借禮記經解所謂「溫柔敦厚詩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以說。中國之藝術文學,大體上看,都不重表現緊張、激盪‧過于刺激之情感,亦不重表現強烈鼓動之生命力,或一往向上超越企慕之理想;而比較重在表現一寬舒廣博之氣度,溫厚和平之性情,飄逸洒落之胸襟,含蓄淡遠之意境等。所以中國之書畫,均以神品逸品為最高。宋元文人畫,要在虛白中表靈氣之往來。中國建築中,古代有千門萬戶之闊大的宮殿,而缺西方式之高聳雲霄之教堂。中國祭天之天壇,亦橫臥地上。建築中之飛簷、飛角、亭子、牌坊、迴廊等,亦皆能表示一飄逸疏朗寬舒之意味。中國音樂中之七弦琴與洞簫,亦以淡宕幽和之聲見長。在中國從前文學中,則文貴淵雅,詩貴溫厚,詞貴婉約,即豪放沉雄之詩文,亦要去掉劍拔弩張之概。中國文學中無論言志載道,都要使之足以陶養人之善良的性情。中國過去文學藝術,現在人雖漸不能欣賞,而且有許多都不免太帶山林氣,廟堂氣(2),亦不全適于今日。然而這終是人類文化中最寶貴的成就之一。而且世界人類如真要陶養其和平之氣,而銷除暴戾之氣,亦終將有一日會大大發現中國之藝術文學之一方面的無上價值的。
5 由中國先哲之重人禽之辨,重對于人之異于禽獸之人性之自覺,而依之以建立人倫人文之世界;所以中國之道德倫理,首重家庭中之倫理。相傳舜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首即為父子有親,長幼有序。自孔門弟子起,即以孝悌為仁之本。原來人之對人之情感,正當從最親近之人開始。中國儒家特重孝悌(1)者,則以孝悌尤為人與禽獸之異之所在。禽獸能愛其子女,然兄弟恆不相親,尤罕有能孝者。人之孝,表示人之生命精神之能返而顧念其所自生之本。由孝父母,而及于父母之父母,及于祖宗,于是人之生命精神,可上通于百世,宛若融凝無數之父母祖宗以為一。由弟而敬兄以及于一切同族之長兄,以融凝一宗族中一切兄弟以為一。孝之擴充,為孝于整個之民族,而忠于民族之歷史與文化。悌之擴充,為視四海之內之人皆兄弟。故孝慈之道之擴充,即縱面的維繫民族生命于永久。友愛之道之擴充,即橫面的啟發民胞物與(2)天下一家之意識。中國先哲所謂仁之最高表現,從橫面看是極于民胞物與之精神。自縱面看,則是慎終追遠,上承祖宗之心與往聖之志,而下則求啟迪後人,以萬世之太平為念。而此種仁之最高之表現,其開始茁芽之處,則在家家戶戶所有之孝悌。故曰孝悌為仁之本。仁至難而孝悌則極易。人誠能從至易處,先下培養工夫,求難于易,而後難乃不難。此即中國先哲之倫理道德之所以首重家庭之孝悌。封建宗法之制,雖衰亡于周秦以後,而孝悌之倫常,至今不改。此皆由于中國先哲之能洞見至仁之大德之本源,乃本此至平凡之孝悌之故也。
6 中國古所謂五倫,除父子兄弟之倫外,尚有夫婦君臣朋友三倫。夫婦之倫之重要,在中國先哲,並不專從兒女之情上說,而是因為夫婦可以合二姓之好。通過夫婦一倫,而我們之情誼,即超越過我所自生之家庭,而貫通于另一家庭。故夫婦一倫,即家與家之連接以組織社會之一媒介。夫婦重愛尤重敬。敬即承認對方之獨立人格之謂。由夫婦之有愛且有敬而不相亂,是謂夫婦有別。由是而男女夫婦之關係,乃不至于沾戀狎(3)褻,而別于禽獸。故中國先哲又謂「君子之道,造端(4)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至于君臣之倫,則是就人在政治中之關係言。在現代之中國,君臣之名已廢,但其義亦末可全廢。唯說來須有一番曲折。本文不談政治,故暫不多及。但對于朋友之倫,則須略說幾句。
7 中國五倫中最後為朋友。朋友一倫,自一方面說亦是最重要的。父子兄弟之倫,乃生而即有,乃出于天。夫婦之倫一半依自然之男女之情欲,一半依于自覺之愛敬。此乃一半天一半人。而君臣朋友之倫之成立,則純由人之自覺的選擇。但人不參加政治系統,人即可與他人無確定的君臣之關係(5)。而朋友之倫,則是人在社會中與人接觸時不可免的一倫。一切同事、同業、同志、同道,皆是朋友。中國古所謂朋友一倫中,即包括師生朋友之關係,重在以道義事業相勉。人對家庭之愛,恆不免夾雜私心。君臣關係恆夾雜利害。然真正朋友之關係,則可為一純粹之精神上人格上,超乎一切私心與利害之關係。師生之在朋友一倫中,更使朋友一倫,即為學術文化之傳承延續之所依據之一倫。中國古人對于朋友之道,重在彼此互信。朋友之間相規以善,故彼此可和而不同。朋友之道,重在互尊其所以異。故朋友之切磋,即所以培植人之寬容異己之精神。朋友之範圍,愈大愈好。一鄉之善人,友一鄉之善士,天下之善人,友天下之善士。朋友師生之倫之擴大,人可尚友千載,神交古人。不僅聖人為百世之師,而人類歷史文化之世界中,一切我所欣賞、讚美、佩服、崇敬愛戴之人物,皆可在我們發思古之幽情時,成我們之師友。唯我們之師友之範圍,可以橫面擴至天下之善士,縱面擴至古今之賢哲;然後吾人之精神乃能日趨于博大與敦厚;然後民族之各地之學術文化,乃更能交流而互貫,以趨于充實,而過去之學術文化,能不斷獲得新生命之滲入,而日新其光輝。
8 相連于中國之和而不同之友道者,是中國學術文化中之自由精神,與崇尚人類之和平之精神。在中國歷史中,大家都知道莫有西方之所謂宗教戰爭。雖然佛教曾經三武之厄,康熙曾一度禁止基督教。然而這都有其他的原因,而非由于中國文化之缺乏宗教的寬容。在中國社會中,一直有各種宗教並行不悖的傳教之風。所以和會三教,五教同源之論特別多。中國學術在春秋戰國時,原是百家爭鳴。只有秦始皇曾焚書坑儒。但漢繼秦興,漢初仍是儒道法與陰陽家之言競起。漢武帝罷黜百家,只是不與百家立官學,仍末嘗禁止民間百家學術之流行。魏晉以後,佛學東來,中國人立刻競相講習。唐代與世界交通更盛,而佛耶回波斯之教齊來。雖然韓愈闢佛,宋明儒亦闢佛而要復興儒學,然韓愈與宋明諸大師,皆常與佛徒往還,並常出入于儒佛道之教中。至于清代之文字獄,則是滿人摧殘漢人民族意識之事,又當別論。儒家之成為中國學術文化之主流,乃由于儒家教義,本來較他家為周備,而非由于儒者借政治力量,以箝制他家學術之自由發展之故。而且儒家本來是相信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悖的。孟子反對他家,只反對其執一而廢百。荀子反對他家,只因他家有所見而又有所蔽。儒家之精神,重會通之道、全盡之道。故要于殊塗見同歸,于百慮見一致,于睽異(6)而見其相通相類。中國道家則更重思想之自由,中國之所以莫有宗教戰爭,莫有異端裁判所,中國人之所以最富于寬容博大之精神,而不箝制學術文化之自由發展,亦正由儒家與道家之此種精神所陶養。
9 至于中國人之重和平的精神,亦是世界所周知的。中國人素來莫有狹隘的國家思想。當先秦時代各國正爭霸之時,儒家則講平天下、治天下、講太平世、講大同、講王道、反霸道。道家講和天下、均調天下、在宥天下、講帝道、反霸道。墨家講兼愛、講非攻、講兼利天下、一同天下、講天鬼仁愛之道、反霸道。唯一的例外是法家。他要尚爭戰,講霸道。然而秦一六國,漢代秦興以後,中國之政治,即以文治為主,仍求以王道易霸道。中國歷代固均有北方夷狄之患,不能不有拓邊防患之事。然而孔子之教是「夷狄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南北朝五胡雲攘,亦皆漸同化于中國之文化,而有隨唐之大一統。漢唐之盛,重譯來朝。然納貢大皆只以成禮,中國從末有加以征服剿滅之意。而且在當政府正從事拓邊防患之戰爭時,詩人之稱美和平而反戰之詩,仍到處流行。外來宗教中,回教比較富于戰爭之精神,但亦為主持正義。佛教則崇尚慈悲,並要人不殺生。而佛教大盛于中國,更使中國人愛和平。中國人之太愛和平,使其易受外敵侵入。然而此愛和平之精神,終是一極可貴之文化精神。而且中國人由酷愛和平,因而極能反抗侵略。故四千年來中國人對于一切侵入之外敵,亦無不能加以同化,或終將其打退。能愛和平而念念在天下一家四海清平,又能保衛和平以反侵略,這真是中國文化中之最偉大的愛和平之精神。
1 廣義之文化,包含宗教、哲學、文學、藝術、道德、倫理、科學、政治、經濟,及技術上之發明之各方面。本文論中國文化,將限于狹義的精神文化方面,亦即關于中國文化中道德倫理宗教哲學文藝方面,不過這些之範圍,仍甚廣。我們以下所能論及者,將再局限于中國之道德倫理宗教哲學文藝之精神中,特別值得為一切中國人所應注意之點。
2 我們中國的文化精神,在根本上一言以蔽之,即重人的精神。人為古所謂三才天地人之中。天之原意是指超越的天帝,地即物質的自然世界。重人的精神,不必否定有天帝之存在,亦不必忽略物質的自然世界。只是要以人之精神上通于天而下達于地,使人能頂天立地于宇宙間。中國之道德倫理思想與哲學思想的核心,即在指出人的尊嚴,維持人的尊嚴。人有物質的身體,其運動變化,亦依物理界的定律。人是一動物。他與動物,同樣的需要物質的營養與求延續其種族的生命。因而人有食色爭鬥之本能。但人不只有物質的身體,亦不只是一動物。人與一般動物有所不同。一般動物,在中國過去即稱之為禽獸。人與一般動物之不同,即中國古所謂人禽之辨。中國之道德倫理思想與哲學思想之最重要處,亦即在于人禽之辨處,首先認清楚。我必須自覺我總有一點異于他人處,我才真是我;人亦必須自覺人之異于禽獸,異于一般動物處,人才真是人。所以人禽之辨,是中國先哲數千年來一直念茲(1)在茲之教。究竟人禽之辨在那裡?在西哲多喜歡說:人是理性的動物,或說人是最像神的,或說人是能造工具的動物,人是有語言文字或能以符號表意的動物。說法很多。中國先哲之說法,亦不全一致。但是,大體來說,中國先哲講人禽之辨,總是合情理以說。人之異于禽獸者,在其性理即在其性情。孟子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在其有仁義禮智。仁義禮智,見于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此心乃既見(2)至理亦見至情。此外,中國先哲又喜自人倫人道人文等上講人禽之辨,而不大從人神之相像,亦少專自人之能造工具等上,講人禽之辨。這即表示中西文化精神之重點,不必全同。
3 中國先哲之從人之性理、性情,講人禽之辨,其義諦恆極精微。今姑只依上文所提到之孟子所講之仁義禮智來說,則仁即無私的普遍的惻隱不忍之心。義是本于人格尊嚴之自覺,故孟子以人之不屑受嗟來之食,與「所欲有甚于生者」見義,而以公平正直之心,對人接物皆為義。禮見于自己謙讓與對他人之尊重。智見于明辨是與非。
4 人有仁所以能愛家人,愛國人,愛天下一切人。以至對于禽獸,都欲見其生不忍見其死,對于草木山川,都可有情,而極至于樂觀彼萬物之生生不已,而有贊天地之化育之心。人有義,有公平正直之心,而求使人我皆得其所,求人與人之平等,家與家之平等,國與國之平等。人之正義感,可無所不運,而以實現各種平等之社會理想,以維持社會之秩序。人亦可以為了正義,而寧死不屈,表現驚天動地泣鬼神之氣節。人有禮,能自己謙讓以尊敬他人。所以能尊敬父母,尊敬師長,尊敬聖賢豪傑,尊敬一切對人類文化有貢獻的人;以至尊敬一切我以外之人,我以前之古人,我以後之後生,來者。人有智能辨是與非,所以能是是非非,善善惡惡,而追求真理,有對自己之過失之反省與懺悔及改過之努力,對他人之過失之批評與督察;而有對他人之忠告,社會之輿論,法律之審判。人之仁極于贊天地之化育,故人可補自然天地之所不足,而與自然之天地參。人之義極于犧牲生命以見氣節,則見人自然之生存之上,有一超自然生存之精神價值精神生命。人之禮,極于尊敬一切人倫世界人文世界中之人。尊敬之即推而上之。尊敬人,亦即尊敬人所形成之人倫世界與人文世界,而若將人倫世界人文世界推舉而上,以卓立于宇宙。人之智極于使人我皆能不違真理,同得改過遷善,則所以使人類社會日進無疆,使人倫世界人文世界悠久長存。是人之有仁義禮智之性,亦即人之所以能在自然的天地萬物之世界之上,建立一人的世界之根據,而為人與禽獸截然不同的所在。此人與禽獸之不同所在,在其開始點雖可謂幾希,然而此幾希一點,即壁立千仞。人的世界之無盡的莊嚴,神聖,與偉大,皆自此幾希一點而流出。在中國之思想中,自孟子承孔子指出仁義禮智為人之特性以後,中國先哲言人禽之辨者,大體皆孟子之意。出入之處,亦無關大體。而中國文化之重立人道之精神,亦可謂自孟子而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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