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片羽：1. 石库门啊石库门

     我是独女，由于父母都是军人，从小是在爷爷奶奶呵护下长大。我们一起住在沈家的正厢房里。沈家是大户人家。这栋石库门是他们的私产，我们何时迁入的，我无从回忆，可能是我还是婴孩的时候吧。

     从记事起，家的概念就是有整片木头做成并涂成漆黑色的大门，有四四方方的天井，有落地长窗，有镶花的地砖还有高高的天花板, 还有由像花岗岩一样的大石块砌起来的围墙。

     我抚摸着石库门长大，对石库门的熟悉让我闭上眼都能说出它的格局。石库门的建筑是近代建筑中古今结合的经典。它既有符合当时时代特色的厚石墙、硬木楼梯、打蜡打得锃亮的硬木地板，却又保存了不用铰链固定门窗，依旧采用榫头的古典的方式。小时候当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觉得我们家的窗户特好。天热的时候，很简单就可以拆下来，家里的通风当然没得说了。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也是因为太容易卸下来的关系。

     有年夏天，因为天热，我叔在天井里搭了一床睡觉。半夜里听到轰的一声，把大家从好梦中惊醒。那年头，因为唐山大地震的阴影，大人们以为碰上地震了，慌慌张张想夺门而出。跨出门槛进入天井才看到，那8面落地长窗的其中之一横在了叔叔的身上，而长窗上面还有一小木窗，竟是楼上飞落下来的。碎玻璃散落一地，而我命大的叔叔躺在为他挡住小窗袭击的长窗底下，吓得面无人色。我是没有亲眼见到，因为我根本也没有听到那声巨响。奶奶说我那时睡得像小猪一样，叫也叫不醒。不过，我知道这件事虽然玄，却是真的。因为我叔叔的身上有很多口子，而且楼上沈家的叔叔还专门来道歉。我奶奶事后还专门烧香谢老天爷卸了那扇长窗救我叔。

     窗能卸，门也能卸。虽然那扇大黑门是由斯百令锁锁着。可是对我来讲，那锁根本不管用。人小的时候没有力气，再加上够不着门把手，所以光知道法子没有试过。等我上了8岁，这扇锁着的大门可就挡不住我了。因为是榫头固定，加上时代久了，生出很多空隙来。我只需握着门把手，横向一推，再往上一提，嘿，我就可以进门了。因为掌握了这一招，常常神龙见尾不见首的。我叔教我的，他也常用，没少挨骂。不过，当时民风好，这招也只有家里人忘带钥匙的时候用，没见不认识的人进来过。

     长窗的榫头让人神往，而窗面上雕着的梅兰竹菊、万年青至今在我的记忆里也是栩栩如生。小时候，我常常会踏在高高的门槛上，拿着纸和笔将这些浮雕拓下，或是趴在地上描绘镶着花样的地砖。深深浅浅的浮印留在了片片白纸上，也留在了我的脑海深处。以后每每参观古建筑，看到那些雕在门、窗、墙上的浮雕时，都很有亲切感。因为我和它们曾经是那么近、那么近。

     其实我在十岁之后回到父母身边，爷爷奶奶也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搬离。可是那间老屋却成了我永不忘怀的家。以后上了中学，大学，甚至工作，谈恋爱，我都会去那儿走走，即使是在外面站站也好。

     石库门的记忆里还有那台大大的唱机，红灯牌的。小小的我有着自己的唱片，那时候跪在唱机前整理自己的小唱片成了我最大的乐趣。至今记得手指轻轻滑过唱片纹路的感觉。想到自己那时把玩唱机唱针的感觉，让我不由得神往。

     或许，当我那时站在门槛上，趴在地上用手指摩挲着那些漂亮图案的时候，当耳边时常听到两位老人讲过去的事情的时候，当手指滑过唱片时，有些东西被一笔一划地刻进了我的骨头里。从那会儿起，我便迷上了一切与过去有关的东西。从老照片到老电影。从老式胶木唱片到老式唱机。这种印记深深地烙在我的灵魂里。

     因为对石库门有着强烈的感觉，以至于到现在还不能接受上海新天地对石库门的改造，尽管我还未曾踏足那儿，可是我总觉得那样的石库门是没有底蕴的。我很少这样偏执，但是我太想维护心里梦里的那个记忆，我童年的家。

     石库门的童年当然也是充满童趣。我不仅有着唱片可以听，也有很多玩伴。处的最好的是沈家的子弟。他们也和我一样，住在这幢相同的房子里。不同的是他们分布在后厢房和西厢房的楼上楼下。他们想找我玩了，只需探头从窗户里往下喊一声，或是敲一下我家的后门，我们便可以马上集合。

     最热闹的时候是过年的时候。由于想在一块放鞭炮和焰火，年夜饭总是吃不安心。只顾等着他们给我信号。或是等得不耐烦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出去，偷偷到楼上去找他们。从后门溜出这招我经常用。把门虚掩，等玩好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因为我们住的是石库门的正厢房，从这个后门出去，实际上还是在这栋房子里， 只不过到了后厢房， 既安全，又省事。 开始时连我总共是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他们五个都有亲戚关系，或堂或表或是亲兄妹，我是最小的一个。最大的比我大三岁。印象中，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已经和他们玩在一起了。随着有些沈家后代的搬离，走了两个，余下的仨兄妹和我之间的友谊一直持续到我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