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麦可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一边喝着,一边等着他今天最后的一位受疗者。
四十出头的麦可,已经在心理治疗这一行做了快十年了。之前他是在一家NGO工作,后来觉得太受限制,就开了一间自己的诊所。也许是他的声望不错,他一直都有足够的转诊,来看他的受疗者源源不断,令他无须担心客源的问题。这也意味着他的看诊收入受到保障。
来看他的接受治疗的什么人都有:失婚人士,吸毒人士,丧亲人士,赌徒,酗酒者,抑郁症患者,家庭暴力受害者,焦虑患者,婚姻不如意者,生意失败者……等等,不知不觉地,他就这么做了近十年。
最近几个月来,麦可感觉到自己的一些细微的改变,这是一些前所未有的改变,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首先他发现自己竟然会在见受疗者的时候走神,导致没有弄清楚受疗者的思路,自己的回应也出了差错。虽然只是偶尔地,短时间地,但麦可是个异常谨慎的人,这种状况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种潜在危险。其次麦可觉得自己早上起床时不像往常那么地精力充沛了。有几次他甚至产生了不想起床的念头。这可不是他,麦可以往一向是黎明即起,有着无比的精力和体力的人。如今的这些改变,是这么回事呢?
最合理的解决办法当然就是去看督导师。麦可看督导师的频率大约两个月一次,他本应该去得更频繁些的,但不知何时起,麦可将看督导师的频率减到了两个月一次。现在麦可在想,也许他应该回到一个月一次的频率。
督导师的意见是麦可有工作过度的征兆,需要去度个长假,排空释放从工作中缓慢积累起来的负压。
麦可只能同意一半督导师的意见。他并非没有足够的休息,他每年都会给自己放一两周的假,去年圣诞节他和吉娜一起去斐济度了一周的假。虽然他没有如督导师所建议的去度一个月的长假,但他相信自己的工作量还不至于大到把自己压垮。
不过麦可还是同意督导师所说的,他需要有个空间去释放工作带给他的负能量。正如吉娜嘲笑他的,他都不会对她说情话了,一开口就好像在给她做心理分析。
想到妻子吉娜,麦可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头。他对自己说,也许这才是他最近走神的主要原因。
麦可和吉娜三年前结的婚。两人都是再婚。婚前同居了近两年。彼此的相处和了解也算足够了。麦可最欣赏吉娜的地方是她的诚恳和大度。他知道自己比较懒,尽管他也会帮着妻子做家务,但是他发现家务活真的不是他的擅长。吉娜倒是不太在意这点。她知道他是个可靠的丈夫:诚信,严谨,没有任何不良的习惯,爱家,爱孩子,爱妻子。
两人结婚前有一个协议是关于孩子的。麦可和吉娜各自都有一个和前任的孩子。麦可的女儿伊莎贝尔和麦可的前任乔安娜一起生活,只是周末的时候和麦可一起过。吉娜的女儿秀儿比麦可的女儿小几岁,由吉娜抚养。秀儿的父亲,也就是吉娜的前任在海外生活,只是偶尔通过互联网和女儿联系一下。当麦可和吉娜结婚时,两人都同意不再生孩子了,麦可很接受秀儿,觉得自己就是秀儿的父亲。也可能是内心里对多抚养照顾一个孩子有些恐惧吧,麦可更享受和吉娜的二人世界的生活。
去年吉娜的前任回到澳洲,他也另外有了同居伴侣,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四岁,一个女儿不到一岁。秀儿去年去亲生父亲那里过了一个圣诞节,回来以后一提起同父异母的弟妹,就不绝口地赞他们如何如何可爱。麦可听了只是一笑了之,就当作是孩子喜欢新鲜而已。可是吉娜的反应却很不同。她好像很受刺激,私下里不止一次地对麦可说,秀儿好像需要有个弟弟或妹妹呢,秀儿也太孤单了。
麦可不知不觉已经喝光了杯里的咖啡,随手打开书桌上的日记本,写道,“吉娜想再生个孩子。我该怎么办?”
多年前,麦可还没和前妻乔安娜离婚时,就做了绝育手术的。可是不知为何,他从来都没有对吉娜说过此事。如今他察觉到吉娜有再生个孩子的想法,麦可为难的是该如何对吉娜交待。他暂时没有一个好的主意。他看了看钟,下一个受疗者应该很快到了。他不能再去为家里的事分神了。麦可草草在日记本上写下:“我烦恼的是如何向吉娜坦白。”这是他处理自身的情绪的办法,那就是随手记下来。
当天看完最后一个受疗者并整理好相关的记录时,已经是近5点了。麦可伸了伸懒腰,将桌上的手机打开,习惯性在下班前地检查一下是否有来电。他见受疗者的时候,从来都是把手机关上的,他对这点严谨到了几乎死板的程度。
手机显示有一条艾伦的来电和留言,让他尽快回复。
通常艾伦找他都是给他介绍受疗者的。这次也是一样。
“嗨,麦可,听着,这是一个只有十四岁的亚裔女孩,前不久遭遇了一场车祸,她失踪了两天。听上去很奇怪不是吗?她妈妈吓坏了,以为女孩子被人劫持了!你能想象这是多么可笑吗?我个人觉得她妈妈比她更需要心理治疗。”艾伦在电话里哈哈地笑着,他就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人:“不过前提是她得和你说英语----哈,我在开玩笑呢。言归正传,辛西娅见过学校的心理辅导员,可是她和对方谈不来。我就向她妈妈推荐了你。”
麦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你怎么确定我和她就谈得来呢?我不是青少年领域的行家。”
“我必须向她推荐一个人,你是我想得起来的人了,麦可。”艾伦继续在电话那头笑着,说:“你不必太在意谈不谈得来,我和她交谈过,我个人不认为辛西娅有何不妥,车祸是场灾难,她只是个十四岁女孩子嘛,可能吓着了。只是她母亲坚持要有心理治疗,交通事故保险会为她付帐的,你给她安排三个月左右的疗程吧。”
麦可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他不大喜欢艾伦的口气。可是他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于是说:“好吧我试试。你把相关的资料发给我,我尽快为她安排好了。”
放下电话没多久,艾伦的传真就到了。他虽然说话没个谱,但办事效率是没的说的。
麦可将传真塞进自己的公文包里,打算回家再去仔细看。
他的车停在诊所的路边,他还没走到停车处,电话又响了起来,是麦可的前任妻子乔安娜打来的,使用的是麦克厌恶的傲慢刻薄的语调:“麦可,你忘了付伊莎贝尔的露营费了!我一个月前就把学校的通知发给你了,今天是缴费的最后一天,要不是我帮你付了,伊莎贝尔就去不了冬令营了!”
麦可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回事,看来自己的神思恍惚不仅限于工作,生活也受到了影响。他只好向乔安娜道歉:“对不起,我可能是忘了。我今晚给你转账过去吧。”
乔安娜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听得出她非常地不满,声音里充满了鄙夷:“你这是今年第几次向我说对不起了?你还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尽责的父亲吗?上次你忘了付伊莎贝尔的牙医费,还有你忘了为她买生日礼物,对了,你带她去游泳时竟然把我妈送给她的防水眼罩弄丢了!麦可,你还需要我怎样提醒你,你从不把伊莎贝尔当回事。要不是我,伊莎贝尔都不知会过着怎么不堪的生活。”
麦可尽可能地将手机放得离自己远些,以避免被乔安娜尖锐的语调所刺激。他太熟悉乔安娜了,当她发怒的时候,她的语言就会无比尖刻。他不想和她发生任何争执,只是默默地一边听着她的抱怨,一边向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去。直到乔安那自己停下来了,他才回应说:“不用担心乔安娜,我今晚会给你转账的。”然后不等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
是的,前任妻子乔安娜是麦可生活中的一道阴影。她的每次出现,都会导致麦可的心情烦躁。他必须尽可能快地逃离这道阴影,才不会被陷进烦心的泥潭。今天也是这样,麦可上了车之后,将手机扔到后座,打开车上的收音机,不再理睬任何来电的铃声,径直地向家的方向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