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最被誤讀的人物
(2008-01-22 13: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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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最被誤讀的人物
以下内容转自熊培云的思想国。
二零零七年歲暮,亞洲週刊編輯部構思年度風雲人物時,首先閃進我腦海的是李安。但歷經內部的「腦力激盪」會議,發現李安不僅是「風雲人物」,而是掀動風雲、而又在風雲中被不同力量誤讀的人物。因而亞洲週刊最後決定用「二零零七最被誤讀的人物」來描繪這一年的李安,認定這才是更精準的解讀,也更能說明他所創造的文化現象。
這位一九五四年生於台灣,原籍江西的導演,在二零零七年推出作品《色,戒》,不旋踵間陷於異常激烈的文字砲火。來自中國大陸、台灣、香港以及全球華人社會的反對聲音,將他稱作「為漢奸作倀」、「歪曲文壇祖師奶奶張愛玲」。中國大陸左派重鎮「烏有之鄉」網,對李安口誅筆伐,寫過《切格瓦拉》劇本的黃紀蘇說,「中國已然站著,李安他們依然跪著」。北京幾位自稱「大學生支農志願者」甚至聯名上書文化部,要求「嚴斥《色,戒》漢奸文藝」。台灣綠營及台獨的媒體,則認為李安只是拍「中國人抗戰的故事」,有「大中國情結」、「不愛台灣」……
也許從來沒有一齣電影,會引起如此不同政治光譜和文化光譜上的兩極反應。這齣被八卦刊物與不少讀者視為「色情」、「鹹濕」的電影,其實是承載沉重歷史和細膩感情的電影。它顛覆了民進黨、共產黨、國民黨權力者長期以來的歷史論述,也超越了佔據觀眾眼球的「性愛」局限,更超越了原著張愛玲小說的框架,造就更光芒奪目的《色,戒》。
李安在零六年憑《斷背山》贏得奧斯卡最佳電影獎,奠定了他的國際大導演地位,但他只有在零七年的《色,戒》中,才將才華與情懷發揮到最高點。他在個人關係最親密的性愛層次中,在纏綿繾綣的「小敍事」中,彰現了家國命運與時代命運交纏的「大敍事」,以小證大,讓電影成為一道人文光束,照射歷史的盲點,也照出人性幽微的角落,成為奇異的啟蒙力量。
二零零六年挾《斷背山》奧斯卡光環回台灣的李安,曾經被總統陳水扁接見,並頒予勳章,但在二零零七年他的《色,戒》榮獲金獅獎回台灣時,不僅沒有被官方接待,還受到綠營的一些媒體批判,說他的電影都只是「中國人的電影」,裏面說了普通話、廣東話、上海話、英文,卻沒有講台灣話,因而不是「台灣人的電影」。
綠營戒懼的中國悲情
其實綠營及台獨勢力對《色,戒》的戒懼,在於這部電影的主軸說出了八年抗戰期間,全球華人社會所凝聚的一股「中國悲情」。電影重現那個大時代氛圍,盪氣迴腸,衝擊很多中國人的心靈。那是一九四零年間,抗日戰爭已打了三年,淪喪了半壁江山,就在日軍攻陷香港的前一年,女主角湯唯在香港大學陸佑堂演出的話劇,喊出「中國不能亡」的口號,全場觀眾在感染下也不約而同地站起來高喊「中國不能亡」。
這當然不是普通的政治口號,而是牽涉到當時幾億中國人的命運。因為在日軍步步逼迫下,中國面對全國淪陷的亡國命運,也是電影後來在上海淪陷區場景的主調。上海老百姓經過外白渡橋時,要向日軍鞠躬,湯唯在電影院看好萊塢電影,也要插播日本皇軍的宣傳片,在大學上課,也強迫學習日語,那種「亡國奴」的心境與體會,展現了如今已被淡忘的「中國悲情」。
正是這種「中國悲情」,超越了今日台灣當權派政治論述中所強調的「台灣悲情」,還原了歷史的真實,也還原了台灣問題的根源,讓全球觀眾重溫那段歷史,了解數億中國人在日本軍國主義鐵蹄下的生存狀態。一些台獨人士所頌揚的日本殖民統治,曾經被無數中國人所抵抗,而最終的抗戰勝利,也使台灣從日本殖民統治中解放出來。
幾億人的「中國悲情」,其實和台灣一兩千萬民眾歷經日本殖民統治及國民黨威權統治的「台灣悲情」,都是時代的悲劇,但如果不了解「中國悲情」的存在,就不會了解今天台海關係的本質,不了解為何台獨被全球華人社會所反對,也被台灣島上所有體會「中國悲情」的人所反對。
李安在電影之外從來不多談政治,但他在金馬獎《色,戒》獲得「最佳導演」、「最佳劇情片」、「最佳男主角」等多項殊榮的得獎感言中強調,台灣必須重視文化傳統,而他自己也要為「中國電影」而努力。片言隻語,道盡了他的中華文化情懷,以及對「文化中國」的追求,也顯示他的「台灣情」與「中國心」並不衝突。「台灣人」的認同與「中國人」的認同可以並存,而且相輔相承,正如很多「香港人」與「上海人」的自我認同和「中國人」的認同也毫不衝突。
這也當然顛覆了台獨的論述;因為台獨的論述,當「台灣人」就不能當「中國人」,台灣島上的「中國人」都要「滾回中國去」,但在台灣島上票房火紅的《色,戒》,在銀幕上卻散發出強烈的訊息:「中國悲情」是不能忘記的,中華民族主義的情懷是不能被扭曲和掩蓋的。
但李安的《色,戒》,其實也顛覆了共產黨的論述。片中的正面形象人物,從湯唯、王力宏到飾演中統特務頭子「老吳」的庹宗華,都不是共產黨,而是長期以來被共產黨宣傳系統所極力攻擊的「國特」。那一車又一車開往前線的軍隊,是飄揚著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的國軍。「你們打勝仗回來,我就嫁給你!」湯唯的同學就這樣高喊。這也當然牽涉到抗戰史觀的變化。越來越多的中國大陸出版物,尤其網上的文字,都開始肯定國民黨部隊在「正面戰場」的重大貢獻,並且發現,在八年抗戰烽火中,國軍部隊共有兩百多名將軍陣亡,而共產黨則只有兩名將軍犧牲。中國大陸近年的電影與電視,對國軍的形象已開始出現鬆動,但只有到了《色,戒》,才完全顛覆了共產黨官方的論述。那些在戲劇中的國民黨反面人物,從《智取威虎山》的「座山雕」、《沙家浜》的「刁德一」到《江姐》中的「徐鵬飛」,如今在李安的《色,戒》中都被平反,一躍而為大義澟然的中統特務。無論是湯唯、王力宏或老吳,都燃燒自己,與敵周旋,不惜以身殉國,這完全扭轉了中國大陸半個世紀以來被抹黑了的國民黨形象,還原了歷史的真實,也顛覆了共產黨的論述。
李安的《色,戒》也顛覆了國民黨長期以來對汪政權的論述,發現汪精衛政權的灰色地帶:不能以「漢奸」的簡單標籤就一筆抹煞這個有五年歷史的政權,而不去追究國民黨與汪政權之間的秘密關係,也不去深究汪政權統治下的淪陷區老百姓的真實生活。梁朝偉飾演的「易默成」,其實是融合當年汪政權領袖丁默邨與張愛玲前夫胡蘭成的人物原型。李安以非常細緻的歷史考據重現歷史現場,再現昔日汪政府的旗幟(中華民國國旗上加上黃色三角旗幟),汪高層對孫中山的政治認同……電影開啟一道長期被國民黨關閉了的歷史大門,讓觀眾跟着梁朝偉的背影,去尋找那些被國民黨(以及共產黨)所隱瞞和簡單化的歷史。
事實上,中文網絡世界裏近年早已興起一股研究汪精衛政府的民間歷史熱潮。像林思雲寫的《真實的汪精衛》(在百度可搜索到),填補了過去研究的空白,將被國共視為「十惡不赦」的政治人物回歸人性的層面。此外,像趙無眠、薩蘇等網上寫手的文章,都寫出抗戰時國共雙方長期以來所隱蔽的另外一面的說法(也沒有被當局屏蔽掉),薩蘇寫的《國破山河在——從日本史料揭秘中日抗戰》,還在零七年的中國大陸書市廣受歡迎,讓中國近代史的研究有更多元化的解讀,不是被所謂「政治正確」牽著鼻子走,更不是被自鳴正義的「憤青」或新舊「左派」所左右。因為政治是一時的,文化和歷史的真相才是永遠的。
發現人性從未斷層
李安更關注的其實是人性的真相,重現時代的氛圍,發現那些從未斷層的人性。
他在電影開拍前對演員的密集訓練,被視為「李安學校」,要求湯唯、梁朝偉、王力宏等演員閱讀張愛玲的原著《色,戒》,讀張愛玲前夫胡蘭成的作品,讀汪政府的官員金雄白所寫的《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藝術敏銳心靈讓他發現,人在權力與時代的夾縫中,會迸發不一樣的能量,展現人生舞台異樣的戲劇張力,帶來舞台人生的無限魅力。
《色,戒》的魅力,在於超越了性愛。電影公映前,八卦刊物都津津樂道它的「迴紋針」雜技式性愛鏡頭。然而絕大部分觀眾看後,都不覺得這是色情。在那種肅殺與亡國的時代轉折點上,床上戲無論多麼激烈,只是兩個人的博弈與命運,但《色,戒》的背景,則是幾億中國人在淪為亡國奴之際的博弈與命運軌跡。
一位美麗的女大學生,犧牲自己的肉體與靈魂,一步一步走向危險的道路。她差不多成功了,讓那位大漢奸、特務頭子動了情,讓他和她不僅在床上纏綿,還讓他意亂情迷,在搞特務殺人及審訊俘虜時,在滿地血腥的情景中,還想到她的倩影,聞到她的氣味。但他的情也勾起了她的情,使她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
她在恐懼與痛恨中陷入情慾的漩渦,也陷入情愛的幻象誘惑中,並且最後付出死亡的代價。李安其實是借性愛的杯酒,澆歷史與人性的塊壘,展現在恐懼中的性愛與性愛中的恐懼。這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一個人的聖經》中的主題,展現性與恐懼——人類兩種最強大的感情動力之間的辯證關係。
李安也超越了張愛玲的局限性,那篇只有廿八頁的小說原作,其實只是一個故事的梗概,而李安與編劇王蕙玲、James Schamus(詹姆•沙莫斯)合作的劇本,則填補了大量有血有肉的細節和場景,讓故事更有立體感,更飽滿,更能扣動全球觀眾的心弦。
更重要的,是李安的電影比張愛玲的小說呈現了更多歷史空間與思考空間,更能展現人性的糾葛與衝突。很多劇本上的精采對白,都勝過原著小說,比如湯唯與梁朝偉在一個皇軍雲集的日本餐館之約,湯唯要越過那些日本軍官的性騷擾(他們也許誤會她是風塵女郎),才來到兩人獨處的房間,湯唯說:「我知道你為什麼帶我來這裏,因為你把我當成一個娼妓」。而梁朝偉卻回答:「我能夠帶你來這裏,因為我比你更懂得怎麼做娼妓」。這樣的對白,既揭露梁朝偉作為「漢奸」的內心世界,也展現兩人惺惺相惜的互動,可說劇力萬鈞,也是原著小說所沒有的戲劇張力。
李安的《色,戒》是全球華人的文化現象。他探索一段被壓抑和被遺忘的歷史,將張愛玲一個大而化之的故事,演繹成一枚精雕細琢的文化戒指,套在全球華人的心靈手指上,創造了一則文化傳奇。他以戲劇元素的感染力,顛覆了三個政黨的歷史論述,超越了性愛的刻板印象,也超越了張愛玲原著的囿限。他是二零零七年最被誤讀的人物,也成為最能解讀時代秘密的人物。
以上内容转自熊培云的思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