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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佛拉明戈( Flamenco )舞,是在休斯敦一家叫 Tio Pepe 的西班牙小餐馆里。
这家餐馆的老板来自马德里,是我们教授的朋友。他早年曾是当地一个著名民间乐团的吉
他手。现在虽然来到美国,改行当了餐馆老板,但对音乐依然兴致不减。所以,每天晚上
,他都会为餐厅里的客人们表演一段精彩的吉他弹唱,而且还专门从西班牙聘了一位佛拉
明戈舞演员,每周四表演舞蹈。渐渐的,这里的“音乐 show ”成了餐馆的招牌,虽然这个
小餐馆地方不大,位置也不起眼,但每天都是宾客满门,客人们一边品尝着正宗的西班牙
海鲜饭,一边小啜着香醇 红艳的葡萄酒,一边欣赏精彩绝伦的佛拉明戈舞,惬意无比。
Flamenco Dancing in Barcelona Spain
餐馆的中间依墙设了一个方形木板舞台,餐桌散布在舞台四周。舞台后的墙上挂着一幅斗
牛士的油画,还有西班牙著名画家 Goya 和 Velazquez 的作品。舞台边摆着音箱和麦克风
CD 和磁带是很少播放的。几乎所有的音乐伴奏都是老板即兴演奏的吉他,还有他的歌声。
按照惯例,当晚的第一个节目是吉他,而不是舞蹈。这是我第一次听西班牙人弹吉他。当
第一根琴弦拨响的时候,我心中的震撼,难以用语言表达。那一刻脑海中蓦然闪过的大概
只有一句唐诗:“主人忘归客不发”。遥想千年前的江州司马,在浔阳江头寂寞的月下忽
听到琵琶发于水上,大概也就像我一样的心情吧!
这吉他声和我以前所有听过的都截然不同。大一时也曾心血来潮的学过一阵,那时系里的
成教班有一位中央音乐学院吉他系的学生,因为同门之谊,免费交了我们一个学期。我还
记得他弹琴时的样子。他的手指异常的白皙柔软(大概搞音乐的都是这样),浑身一股艺
术家的高贵气质。他的琴声温柔而忧郁,仿佛一首美丽的小诗……后来,也曾去北京音乐
厅听过几次吉他音乐会,总见一个(有时是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优雅的抱着吉他在空
旷的演奏厅里轻轻的弹,触弦,柔弦,轮指,弹得那样精致。不管那曲子是快是慢,是欢
乐还是悲哀,给人的感觉总是千般浪漫,似水温柔。
而此时此刻,在大洋彼岸的一家普普通通的小餐馆里,我却听到了另一种吉他的声音:粗
狂的,豪放的,宛如地中海灼热的阳光。
那餐馆老板只是很随意的把吉他往腿上一搁,接过麦克风说了几句欢迎光临之类的客套话
,便五指一轮,信手弹了起来。一上来便一段快的炫目的旋律,他的按弦干脆有力,每个
音符都那么饱满而清晰,紧接着一阵辉煌华彩的和弦,铮铮入耳,纷而不乱。下面的曲调
越来越快,和弦越来越繁复多彩,一阵紧似一阵,眼花缭乱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真仿佛
瀑布般一泻而下,荡气回肠。他弹得大概是一首西班牙民谣,那曲调自始至终都是高昂而
快乐的,带着点吉普赛味道的野性。没有起承转合,情肠百结,一直都是大笑着狂欢着,
向前舞着,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但在这极度的欢乐的旋律里,却也不知为何隐隐蕴藏
了一股异样的忧郁。我们简直都看呆了。我的目光一直都落在他的手上。这是一双粗糙的
大手,跟我以前见到的那些弹吉他的手截然不同。手指粗长,骨节突出,好像长满了老茧
。想想他背井离乡的来到美国打拼,吉他之外,这双大手一定承载了比音乐多得多的重担
。然而,就是这样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却依然弹出了那么美的乐章,比我以前听过的所有
吉他曲都要美。大概,也是因为那音乐里饱含着生活的味道吧!
尽管这曲子难度极大,但餐馆老板弹得却无比轻松。以前在音乐厅看演奏,弹奏者总是一
脸陶醉,而且多半会用点肢体语言表达出来。而他则不然,态度从容而洒脱,仿佛超然于
他演奏的音乐之外。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快乐的笑容,身板挺直,眼睛甚至不是经常盯在琴
弦上,而是在向着用餐的顾客们微微致意。仿佛手中的吉他只是件简单的玩偶,任由他随
心所欲的操纵一样。我甚至怀疑,那曲子中某些地方是不是他一时兴起,即兴发挥的?否
则哪里来的这般洒脱不羁?
这时,乐曲已经到了最高潮。只听暴风骤雨般的和弦响成一片,仿佛火红的熊熊烈焰,又
仿佛打翻了油画的颜色盒,红橙黄绿七色油彩华丽的铺陈在一起,耀的眼前明煌煌的一片
。此时此刻,音乐好像不是一把吉他的独奏,而变成了三四把吉他的合奏。最后,四弦一
声,那曲子在极致的狂欢中嘎然而止,就像绽放在空中的焰火,在最绚丽的一刻骤然消逝
,了无痕迹。餐馆里静了两三秒钟,接着哗的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那老板依然一脸绅士般
的微笑,从容而自信,大概他早料到了大家会有如此的反应。
说不清我听完这首曲子的心情,是惊讶还是赞叹。那一刻我深深的意识到,原来音乐,还
是有国界的。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一首曲子让那位音乐学院的学生来弹会是什么样子。也许
有人会说,不同的曲子有着不同的诠释,另外,吉他的类型不同,风格自然迥异。然而我
却觉得,这是一种民族气质上的差异。正如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外国人拉《二泉映月》是什
么样子。也许他的技巧会很娴熟,然而,阿炳那颗悲凉隐忍的心,他体会得到吗?
音乐有国界,乐器也是有性别的吧!就像中国的琵琶,纵然奏的是“铁骑突出刀枪鸣”,
在人们眼中,演奏者依然应该是盈盈玉腕,低眉含羞。而西班牙吉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是男
性。那里面应该有斗牛士的潇洒身影和冷傲眼神;有唐璜放荡不羁,优雅中带着邪气的笑
容;有唐吉诃德式的豪情与痛苦,也有水手们的勇气和力量……也许只有这样的吉他,才
配得上佛拉明戈这种舞蹈,而这吉他,这舞蹈,永远只能属于西班牙一个民族……
佛拉明戈舞女终于出场了。她看上去并不年轻,而是那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脸上画着
浓妆,长发束在脑后,发髻上别一枝鲜艳的红花,手里拿着一副响板。上身是深色紧身衣
,佩着多褶的深蓝底白点,鲜红里子的短袖。下身是一色的深蓝底白点带花边的多褶长裙
,也是鲜红色的里子和裙边。裙子很长,直垂到脚下。透过裙摆,隐约可见一双黑绒的高
跟舞鞋。
吉他声又响起来了,这回是边谈边唱。餐馆老板的嗓子是浑厚的男中音,别有一番风味。
那舞女随着音乐展开了舞步。她随着音乐的旋律,一边起劲的跺着脚,一边在手上打着响
板。双手则弯成一个完美的弧圈,犹如芭蕾的手位,在头顶,胸前,腰间,不停的舞动着
。跺脚,是佛拉明戈舞中最有特色的一环。演员的脚步随着音乐,能够演绎出千变万化的
节奏。佛拉明戈舞的跺脚跟踢踏舞不同,不是用脚尖,而是整个脚掌用力跺向地面,鞋跟
踏在内空的木质地板上,声音特别的响亮厚实。厚重的脚步加上轻快的响板,再配以节奏
感极强的音乐,真是激情澎湃,震撼人心。只见那舞女在台上快速的移动着,旋转着。随
着音乐越来越快,她跺脚的速度也越来越紧,旋转的也是越加眼花缭乱。这时,台下的每
个人已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约而同的随着音乐的节拍拼命的鼓掌,有几个人甚至情
不自禁的大声叫起好来。热烈的气氛下,音乐更加激烈,舞者也更加有激情。她一只手已
经放弃了打响板,干脆一把撩起华丽的裙裾,随着快的不可思议的跺脚大幅度的摆动着。
那条长裙鲜红欲滴的衬里和深蓝色的外层,随着舞者美妙绝伦的身姿旋转飞扬,鲜红与深
蓝,两道对比鲜明的颜色仿佛天鹅绒上一道明亮的火焰,华美而又热烈。此时此刻,所有
观众简直都要被这如火的激情所融化了,然而演员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任凭脚下跺
得多么厉害,她的上身始终绷得笔直,臂膀在任何角度下都严格保持着完美的弧度。下巴
微微抬起,一脸的冷傲。眼睛一直盯着远方,从没有向别处瞟过一眼。我相信,不论是在
喝彩声如潮的舞台上还是在空无一人的练功房,她的舞姿都不会变,她的眼神都不会变,
她的冷傲都不会变。因为这舞,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她一个人的舞,是完完全全的,她
望着眼前这个西班牙舞女,目不转睛的欣赏着她的华服,舞姿和那高昂而冷傲的眼神,蓦
的,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个西班牙女人的形象,渐渐的,这形象和眼前的舞女竟恍然
融为一体。这个女人永远生活在梅里美那部传世之作里,她的名字叫卡门。
她是一个风情万种充满野性的女人,终日与盗贼和走私犯为伍,过着冒险刺激的流浪生活
。她敢爱敢恨,她的爱情像火焰那样炽热和真诚,也像火焰一样,注定不能持久。她的旧
情人无法忘情站在她面前苦苦哀求,甚至将刀锋对准了她的胸膛,可这西班牙姑娘宁可放
弃生命也不愿违心的说一句“我爱你”。“你可以杀死我,但卡门永远是自由的!”,这
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每当我读到这里时,心中都会涌上一阵莫名的震撼和感动。
也许,这就是卡门这个形象的魅力所在:爱就爱,不爱就不爱,死就死!斩钉截铁,毫不
妥协。她没有美德,但却有真,她一直都在用最执著最单纯的方式坚持着自我的真,从不
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所以,尽管她的行为不容于世俗道德,但正是这份带着邪恶的
真,赋予了她一种异样的神韵和美丽,使卡门这个形象犹如一支妖冶的罂粟花,卓尔不群
的盛开在世界文学的百花园里。
另一个跟卡门相似的形象是她的同乡唐璜。这个同样来自西班牙名城塞维利亚的风流浪子
400 年前一出世,就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的眼光,以至于他简直成了“情圣”的代名词。
他胆大包天,处处留情。从修女到新娘,从农妇到贵妇,没有他追不到手的女人。他从不
相信上帝也从不忏悔,直至最后的惩罚从天而降。他明知道独赴那个恐怖石像的约会必死
无疑,但还是毫不犹豫的欣然前往。石像握住他的手,在将他拉下地狱的一瞬间,最后一
次给他机会,以忏悔来换取上帝的救赎,唐璜断然拒绝了,从此被投入永恒的地狱之火…
…
就是这样一个大恶人,居然引得无数艺术家为之倾倒。拜伦,莫里哀,莫扎特,肖伯纳…
…唐璜成了所有这些巨匠们作品中的经典。更离奇的是,唐璜的为人虽然让他勾引过的女
人们痛恨,但他对世俗的反叛却赢得了千百万读者与观众的喜爱和同情。据说,莫扎特的
歌剧《唐璜》首演后招来好多正统人士的非议,因为他模糊了道德的评判标准,“用艺术
的美战胜了道德的善!”
想到这里,不难理解为什么只有西班牙这个民族才会拥有佛拉明戈这样的舞蹈。西班牙著
名作家 Jose Ortega y Gasset 在一篇哲理散文中曾提到,支配欧洲文明的有两大文化,一
种是日耳曼文化,一种是拉丁文化。前者崇尚理性,后者则是感性化的。而西班牙正是拉
丁文化的典型代表。对于拉丁文化而言,代表真理的不是卜拉图思想中那些抽象的概念,
而是这个鲜活直观的世界,是那些能够用眼睛看到,用耳朵听到,用双手摸到,用心灵感
到的东西。这些东西不能用理性解释,就像不可能用生物学的原理去解释一朵玫瑰花的美
丽一样。所以对于深受拉丁文化浸染的西班牙民族,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热衷于像德国人那
样钻研深奥的哲学和复杂的逻辑。他们心中的“真”是这个看得见摸得着,每个人都生活
于其中的世界。这世界是炽热的红土地,是金黄色的麦田,是远山上的苍鹰,是浩瀚的大
海,是牧羊人的吉他,是水手的帆板,是少女鲜红的面颊,是修女虔诚的祈祷……是实实
在在的生活。
由于对非理性的崇尚以及天主教的影响,西班牙民族极其重视人的精神世界。 1898 年的美
西战争,西班牙尽失在海外的殖民地,这桩事件引发了深重的民族危机。一些有识之士认
识到了本国和英法等先进欧洲资本主义国家的差距,纷纷主张追求科学,振兴工业,实现
“欧洲化”和现代化。然而,这种主张遭到了不少人,甚至某些文化领军人物的坚决反对
他们担心,对科学和物质生活的盲目追求会导致精神世界的沦落,甚至民族性( Nation
al Identity ) 的丧失。他们认为,对物质世界的过分夸大,动摇了整个民族的信仰,抹
煞了传统美德,蒙蔽了人们对真正的“美”的欣赏和领悟。就像西班牙著名的思想家和文
学家 Miguel Unamuno 所指出的,生活本身是一场悲剧。最可怕的,并不在于感受到痛苦,
而在于彻底的麻木和自我丧失。( Better suffering than not existing )。他在数篇著
作中提到堂吉诃德,把唐吉诃德的冒险称作是理想主义对现实最绝望的反抗。
什么样是“最绝望的反抗”?那是卡门和唐璜,明知必死无疑还执著的坚持着自我;那是
唐吉诃德单枪匹马冲向巨人般的风车;那是高昂着头挑战最勇猛的野兽的斗牛士;那是无
畏的水手们,怀着一个不确定的希望,豪情万丈的冲向波涛汹涌的大海,向着自己也看不
清的前方奋然前行,只因为一个叫哥伦布的人告诉他们,地球是圆的!就在他们出发的那
一年,西班牙人终于彻底的把摩尔人赶出了国土。摩尔人统治了这个国家 800 年,西班牙
人不屈不挠的抗争了 800 年……
这样的反抗何等痛苦,何等英勇,何等悲壮,何等潇洒!
纵观西班牙历史,很少出现伟大的科学家和严谨系统的哲学家。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古
往今来这个民族层出不穷的艺术大师。西班牙的精神包含在他们的作品里。它是塞万提斯
的小说,卡尔德隆的戏剧,洛加的诗,戈雅的色彩,达利的胡子,毕加索的公牛,米洛的
涂鸦,高迪的建筑,萨拉萨蒂的小提琴,阿尔默多瓦的电影……它当然也是西班牙吉他和
佛拉明戈。
猛然想到,佛拉明戈最盛行的安达卢西亚区,是全国天主教影响最深的地区。在如此严重
的清规戒律的束缚下产生出这样激情四射的舞蹈,是不是也算一种“最绝望的反抗”?
所以不得不自问,掩藏在佛拉明戈火焰般激情下的,究竟是极度的欢乐还是深重的孤独;
Flamenco 舞- 灵魂之舞
Cabo San Lucas Flamenco Dancing
那狂野不羁的舞步和乐曲,究竟是纵情享乐还是痛苦挣扎;曲终舞罢那一刹那的华彩辉煌
究竟是对生命最激情的礼赞还是大彻大悟后最苍凉的叹息?
我想不出答案。也许,这问题本来就没有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