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远逝 。。。回沪前,彭小莲望着湛蓝的天空,秃山上的两株老樟树,河边用棒槌敲打着衣服的农妇,忽然泪流满面:九年,就这么过去了?在这里瞎混了些什么?。。。 。。。有次给大学生讲座,她一手拿瓶矿泉水,一手抱罐薯片,大讲如今大学怎样烂,怎样扩招收了许多钱,又对学生不负责任,导致现在的小孩子素质都差得要死—这些“小孩子”听着听着,使劲鼓掌。 彭小莲“吃相难看”,大概是被流浪艺术家云集的纽约格林威治村带坏的。不不,她说,三岁看到老,她从小就那样—当父亲绘声绘色讲完童话故事、小姑娘本该天真一下的时候,她指着书上的插图说:“这个公主一点也不美丽!”她还跟男孩子打架。 她说自己散漫、没有教养、坐立不安、肆无忌惮(一定有长辈这样教训过她),骨子里有一种不安分的东西在荡来荡去。。。 。。。彭小莲的父亲彭柏山,早年写诗写小说,经胡风介绍与鲁迅通信。1934年在“左联”入党。1938年投笔从戎,后来在新四军第二十四军当副政委,是皮定钧司令的亲密战友。1953年接替夏衍,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 作为1955年钦点的“胡风分子”,彭柏山的后半生在审查、监禁、批斗中度过。1968年4月,他被革他命的人一棍子一棍子地打死了。三个月后,被通知去收尸的女儿们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看到彻底变形的父亲。 30年后,当彭小莲因父母而写《他们的故事》有必要再现这个场景时,她不断回忆着、涂改着,最后在一片纸上写了不到200个字,夹在书稿里交给出版社。她说:“我从来没有在文章里、在朋友面前描述过这个场面。现在,我还是写不了这些。我想等夏天过去以后,等我再强大一些,我再试着把它写出来。” 彭小莲的母亲朱微明,曾是新四军《前锋报》总编,是王芸生亲自招进《大公报》的记者,1949年后在上译厂参与翻译过70多部苏联电影。1955年她是“反革命家属”,1966年她是“大叛徒”。她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彭小莲是最小的女儿。。。 。。。这份沉甸甸的记录几乎是用父亲的生命和信誉换来的。年过八旬的“分子”们听说是彭柏山的女儿来拍,尤其是看过《他们的岁月》之后,二话不说都愿意接受采访。 诗人孙钿的妻子胡丽娟操一口宁波话慢吞吞讲,为了带大七个孩子,她不得不三天两头去卖血,有一次因为走得太急,满脸通红,医生怕她身体有问题让躺下观察后再定。于是大冬天里她开始脱衣服,脱到只剩一件小布衫,好让自己快点冷下来,好马上去抽血,好去买米买煤……老人脸上没有影视里常见的那种悲戚,只有两滴老泪慢慢积在眼睛里。拍摄者给了彭小莲一个微小的镜头:她的两只手,握着胡丽娟的手,大拇指一下一下轻轻摩挲着老人的掌背。镜头不可能给得再多了—完成这个采访走出孙家时,彭小莲的面孔哭肿了。 作家王戎是接着氧气瓶出现在镜头前的。他讲着平反后25年的工资没处去要,“头发都白了,也没办法说理去”。讲到后来,没有言语声,只有老人动了气、从唇间呼哧呼哧喘的声音。摄像机没有停下来,一个漫长的长镜头。两个月后,王戎去世了。 也有个别思前想后不愿面对往事的。当牛汉拨通电话说服舒芜接受访问,舒老先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看没有必要。因为我重新看我以前写的东西,就觉得除了那个,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因为雇不起人整理,大部分同期声都是彭小莲自己听的。她一遍遍听这些老者的诉说,竟有些麻木:所有的故事,都是一样的。拍完片子,她整整抑郁了一年。 今天,她还是不愿意多谈这部耗了她的心神,同时令她不得不更加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沉重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