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歌的诗

我睡了,梦还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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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酱面 (短篇小说)

(2010-12-10 22:19:56) 下一个


炸酱面 (短篇小说)

鸟歌

地点:北京,小羊毛胡同的一个四合大院。

时间:一九七零年,五月。

1

那四是个光棍儿, 一辈子没结过婚, 至于碰没碰过女人,那就另说了。过了的今年的阴历六月十八, 那四就是个满满登登的六十岁的人了。 

这儿阵子,那四老是琢磨着,当年要是和胡王爷家的小叶成了亲,现在也他妈的是个孙子满地跑,当爷爷的主儿了。

可惜那四命不好,要和小叶成亲的头一个月,小叶痨症吐血死了。

打那以后,那四就断了成家的念想。一个人没饥没饱地过到了今儿个。

这天那四没事儿,坐在四合院里, 一边用对襟衣服的下摆,擦着那只翡翠绿的手镯子,一边儿卖着呆儿。那只翡翠绿镯子,是他和小叶的定情信物,据说是当年乾隆爷赏下来的宫里的东西。

一打眼儿的功夫,太阳落满了院子。又到了中午的饭口了。

这工夫,东厢房的老张头家, 正在给孙子过生日。 一家人,老老少少的在院子里围着饭桌子,热热闹闹地吃着炸酱面。他们家的那只大黑猫“咪咪”地冲着桌子一个劲儿地叫。那四最不待见那只大黑猫,又馋又懒。

幽幽的炸酱香味,随着风飘了过来。那四不自主地咽了一大口口水。他的胃开始有点儿闹腾了。 

那四琢磨着,老张家吃的黄酱,一定是去年秋天的黄豆晒得。他还确定,那碗甜面酱肯定是在鼓楼那家叫 “一必居” 酱菜行里买的。 

那四想着想着,又咽了一大口口水。 拿着芭蕉扇,假装若无其事地回他自个儿屋里去了。

2

这会儿,那四躺在床上琢磨着,他可是好些年没吃炸酱面了。

二十岁那年,他和小叶,在小羊毛胡同口的那家叫“独一处”的饭庄里, 吃了碗他生平最可口的炸酱面。

那天是他和小叶的生日,他俩是同月同日生的,阴历六月十八。

那四这会儿还记得那天,“独一处”饭庄的小老板王老六来到他们面前, 把菜码端过来,他点了黄瓜细丝和香椿。小叶点了豆芽儿和青豆。而后,王老六又把炸酱盘端来, 当着他们的面,把炸酱面调拌好。

那四是个又摆谱,又好吃的主儿。他一看就知道,那炸酱是用三七开的猪肉丁,一勺儿黄酱, 半勺儿甜面酱, 加上头春的小青葱沫在油锅里炸出来的。末了儿,王老六还不忘奉承那四一句,那四爷,一看您点菜的行道,就知道您是个内行的吃客。那四听了,心里美滋儿滋的。

那四很矫情,对什么事儿都不将就,特别是吃食。 就拿炸酱面来说吧,那四也尝过北京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铺子,可就是找不到他当年和小叶吃的那口炸酱面。

要不他是那四呐,宁可馋死,也不随便将就。打那以后,那四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个味道的炸酱面。

想着想着,那四手里攥着那只翡翠绿镯子,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嘴角上流下来的哈喇子,湿了枕头。

3

一眨眼儿,五月快过去了。那四琢磨着,他和小叶的生日也快来了。今年怎么着儿, 也得吃上碗像样的炸酱面啊。

那四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在小羊毛胡同口,那些卖炸酱面的吆喝。

“青豆嘴儿、香椿芽儿, 焯韭菜切成段儿;
芹菜末儿、莴笋片儿, 狗牙蒜要掰两瓣儿;
豆芽菜,去掉根儿, 顶花带刺儿的黄瓜要切细丝儿;
心里美,切几批儿, 焯江豆剁碎丁儿,小水萝卜带绿缨儿;
辣椒麻油淋一点儿,芥末泼到辣鼻眼儿;
炸酱面虽只一小碗,七碟八碗是面码儿。” 

想到这儿当口儿,那四坐不住了,穿上鞋,背着手,晃晃荡荡地去街上遛弯儿了。那四一边走一边叨咕着,不就是一碗炸酱面嘛,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那四手里掐着两元钱,不大会儿的功夫,便来到了东单菜市场,打眼儿往那边一瞅,那四立马傻眼了。菜市场到处都是排队的人群,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这个票,那个票的,这年月买东西,光有钱可不好使, 买盒火柴都要票。街道上发给那四的肉票菜卷,年初就让他给用完了。

4

那四没辙了。蔫了吧叽地耷拉个脑袋,沿着马路牙子往回走。没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喊,这是那四爷吧?

那四一回头,愣了,这不是像当年“独一处”饭庄的王老六嘛?

俩人一阵寒暄后,那四便把炸酱面的事儿和王老六说了。王老六说,这事儿好办,都是钱的事儿。你给我拿十块钱,阴历六月十八那天,我保准儿把你要的那碗炸酱面送到你家里的饭桌上。

那四听了王老六的话,立马就想到了四十年前,和小叶一起吃炸酱面的滋味,嘴里不时地咽着口水。

但是,那四又一转念,这十块钱可不设小数目,这让我到哪里去弄啊?

那四看着王老六,俩人大眼瞪小眼。末了,那四无奈地摇了摇脑袋说,算了吧老六, 我上哪儿去讨弄那十块钱啊?

王老六看着那四手里的翡翠绿镯子,便说,那四爷,您也是个明白人,鸡狗尿尿,个走个的道儿。您把这个镯子拿去寄卖商店,不就立马儿把事儿办了嘛?

那四看着手里的翡翠绿镯子,心里盘算着,这可使不得,这个镯子可是小叶给我的信物。但是一转念,那四又想,他屋里上上下下,也就这么一个值钱的东西了。不典这个物件,还能典个什么?

末了儿,那四一咬牙,一跺脚儿,拽着王老六,一块儿去了街角的寄卖商店。

5

王老六拿着那四的十块钱, 乐的屁颠屁颠儿地走了。这笔买卖,他王老六可赚的大了去了。

自打那天以后,那四可是多了一样营生, 那就是每天一大早就坐在寄卖商店的窗户下面,斜眼儿看着放在柜台里的那块翡翠绿镯子。

那四其实倒也不是想怎么着儿那块翡翠绿镯子。其实他就是想知道,要是这块翡翠绿镯子有了买主的话,他想知道那人长得什么模样,那人的家住在那里,有空的话,要是新主人愿意,他想经常去看看那个翡翠绿镯子。

这个夏天,小羊毛胡同格外地闷热,那四的心里也格外地躁地慌。

6

日子过的可真快,转眼儿便是阴历六月十八。 还别说,这天的天气还真好,晴天白日,阳光明媚的。

一大清早儿,那四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背着手,在院子里埋着四方步。

东厢房的老张头的一家人,都觉得平时少言寡语的那四,今个儿有点儿和以前不一样,好像有什么喜事儿似的。 

老张头的老伴儿,是个管闲事的主儿。她瞅着那四欢天喜地的样子,心里就越发不踏实。

不一会儿,她便抱着她那只大黑猫,磨磨蹭蹭地走到 那四的跟前问到,那四爷,今天是什么日子,您瞧您捣撤的这么喜庆。

那四兴奋地告诉老张太太,今天是他和小叶的生日,待会儿,早年间的“独一处”饭庄的老板王老六,就会把她预定的炸酱面给他送来。

老张太太 吧哒着嘴吆喝着说,那四爷就是那四爷,办事什么事儿,都讲究个排场, 要么说,旗人是贵族哪,贵族琢磨的事儿和咱老百姓就是不一样。

老张太太这番话,那四爱听,怎么听都觉着舒坦。

7

您还别说,王老六还真不食言。中午的饭口一到,他便拎着早年用的送饭匣子,来到了那四的院子。

王老六一句话不说,便不声不响地把还冒着热气的手擀面,猪肉丁炸酱,青蒜、掐菜、青豆嘴、小水萝卜缨,焯过的鲜豌豆、黄瓜丝、扁豆丝、韭菜段各式各样的菜码,按照七碟子八碗的架式摆好。然后当着那四的面,把面再给他拌好。

那四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王老六的手段把式,心里琢磨着,王老六就是王老六,这吃炸酱面的老规矩,一样都没少。心里说,这十块钱花得值了去了。

那四早就馋得撑不住了,闻着炸酱面的香味,口水又开始一个劲儿地往肚里咽。

看着玩老六收拾停当,那四刚要端起碗,王老六说,那四爷,你先吃着, 一个时辰后我来收拾碗筷, 我先去街上遛遛。说吧,便起身往外走。

那四一见王老六要走,哪能不顾礼数。便立马儿放下饭碗筷,起身送王老六出门儿。一边走一边与王老六寒暄客套着,一直把王老六送到了大门外。

也就是个放个屁的功夫,等到那四会到院子里时,只见老张头家的那只大黑猫,已经在桌子上把王老六送来的炸酱,菜码和拌好的炸酱面弄得地上地下全是。

那四看着桌上桌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盘子碗盏,顿时傻了眼了,立马坐在台阶上,一句话也没有。

此刻,老张头家的那只大黑猫,一边舔着沾满肉末的盘子,一边儿咪儿咪儿地叫着。那叫声又细又长, 像一道细细的绳子,紧紧地勒在那四的脖子上。

8

打那儿以后,每当那四一见着老张头家的那只大黑猫了,他便绕着道儿走。那只大黑猫也是个知趣主儿,再也不去那四的屋子里串门了。

后来,人们发现,那四很少在那个小羊毛胡同的四合院子里呆着, 除非半夜回来睡觉。

街坊邻居都说,那四变了,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不合人群了。

其实,那四有一桩子事儿没变,那就是每天坐在寄卖商店的窗户下面,斜着咪咪的小眼儿,看着放在柜台里的那块翡翠绿镯子。

无论春夏秋冬,那四总是风雨不误。

12-10-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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