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被拥在了我家乡话正位上的合肥话
(2015-05-01 07:01:39)
合肥是故乡,我的第一故乡。
我常常替后人们庆幸我的甘于默默无闻,甘于蛰伏在地球对面万里之外的波士顿远郊的一亩三分地上,不然在这猪怕壮、人就怕不出名的今天,免不了他们日后追踪我的第二、第三,以及第四故乡,还有每个故乡各个角落里的若干故居。
合肥生合肥长,跨过了半个世纪半个地球以后,我的合肥话成绩不到85分。这是前两天我做了一下微信上的《合肥话终极考试》的分数。考题里自然有合肥老猛滋(母鸡),矬个(昨天)、今个、麻个(明天)这些经常放在相声小品里的招牌合肥话。
很公正的成绩。
直到一个月前家乡话的宝座在我这漂泊的小宇宙里是空着的。
人的故乡和家乡话从来都不是自己选择的。没听说那亚美尼亚姑娘当年对她母亲说,”哎,亲爱的妈妈,你能不能把我生在中国山东一个叫荣成的地方?就是倪萍的老家。我未来的白马王子在那里哦。“
或是大别山一个山沟里那个愣头愣脑的胖小子在他娘胎里踹着他娘的肚子嚷嚷,”娘唉,你把俺生在省城吧,俺想说一口地道的合肥话。“
我父母亲的家乡在沈阳。五十多年前合肥是别人的故乡,是东二公司的连锅端往安徽早我出生六年就决定了我的家乡话不是东北那嘎达的。机缘弄巧,当年英姿勃发的父亲到了合肥,落地生根,开枝散叶,顺带把孙辈的出生地也一道搞定了。可他老人家一辈子没说过合肥本地话,只任时光如水五十载,唯初心不变,不知是不屑不愿还是不会呢。今年清明节去合肥小蜀山给父亲扫墓,我还是操着一口不伦不类的带一点点苞米碴子味的江淮普通话和父亲唠嗑。觉着父亲听着习惯。
小时候我一度把东北话当我的家乡话。家乡嘛,总该是那种遥远又亲切、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像母亲那样年年盼、月月想、很久才得回去一趟的地方,像席慕容那样悲伤欢乐都不能用母语来诉说的地方。
后来我兼任我们中学的广播员,开始说一口自认为标准的普通话就没关心家乡话不家乡话的了。
我想距离和时间一定在故乡和家乡话的概念里有着非凡的权重。以前每次回肥都匆匆忙忙,蜻蜓点水般从家里点一下就又飞了。这次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老糊涂了,居然很渴望合肥话,地道的合肥话。我也不明白怎么忽然间就把合肥话堂而皇之地拥在了”家乡话“的正位上,我们从小说的江淮普通话都不够正宗不够味儿,觉着家里的几个合肥本地”外来户”也被同化的不够纯了。
想听一个城市最纯正本地话最好的地方是出租车。饭店、足浴这些标准化训练过的地方没项。听出你有点像本地人,的哥们绝不会吝啬操起他们祖祖辈辈沿用的语言,跟你聊合肥的新机场和正在建的地铁站。可是我寻寻觅觅,兜兜转转,发现这些年合肥往大都市发展的速度超乎想象,好些的哥操着淮北话、皖南话什么的,纯正的合肥话快成宝贝级的值得收藏了似的。
那段时间我每天说合肥话,尽量往纯里说。耳朵也灵敏得像个雷达,捕捉着周围十米内的合肥话,一旦定好位调好频率,就开始眯着眼睛,全身松弛,倾心的享受,让每一个毛孔都沐浴在家乡话的温情中。这种浓度的浓得化不开的声波像家人家乡的点点滴滴,春风细雨般贴心,那么无微不至,那么舒心。一听倾心,再听落泪。其实那说话的人只是在叉腰大骂她那”psi(皮)着痒”找打的儿子。
记得小时有家邻居是合肥人,每天傍晚都会听到那家老子拖长了大嗓门喊儿子吃饭的凶神恶煞,
“小痒痒哎------,核不快回来切饭,吾把你psi---扒得了。”
小杨他老子长得好高,眼睛好大,尤其发火时,两眼一瞪,我们这帮贪玩的小破孩都蹑手蹑脚绕着走。后来我长大了,就连天生反骨的男友都被传染了,每次到我家但凡离开得晚了,经过小杨他家门前时也是屏住呼吸,不敢造次。一次夜深了,他干脆脱了皮鞋拎在手上悄悄溜走,不然给小杨老子撞见,他眼一瞪,“匠晚了,搞哼个?”找不称胆不是。
我又去小时住的那四栋三层红楼了,早不在了,一排排高楼取而代之。母亲说小杨父子也已不在了。嗐,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物不是,人也非。
我想我这辈子大概也学不会纯正的合肥话了,只能不时在月明星稀、夜半梦醒的时候,把家乡话从记忆的博物馆里调出把玩一番,再放回去存封。
母亲是不是也经常这样低头思故乡的?
妹妹发了几张母亲刚刚拍的照片,是在合肥家楼下小区的花园里。还在四月里,阳光明媚,蔷薇绚丽,池水依依,母亲银白的头发在光影里亮亮的,有些耀眼。她穿着白底碎花衬衫,外罩一件红马甲,脚上穿着那双漂亮的黑皮鞋,也是亮亮的。母亲的眉眼间似有些微笑,又似有些别的什么,右手半挥,好像跟谁打招呼似的。
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
我看了鼻子发酸,喉头咕噜着,好想说:
“妈,我回家切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