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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母亲
牛经沧海
二零一四年五月十一日
自上初中开始住校,家务做的少,也很少有机会跟母亲学到厨艺。不过,就凭回味,我也能做出好几样最喜爱的家常菜,味道颇有几分接近母亲的。最近开始做泡菜,想起母亲的诀窍,加生姜与辣椒,泡菜就会香脆味正。一经尝试,果真不差。
小的时候,家境极其艰难,常常一日只有一稀一干两餐。尽管如此,姐姐还说我生在蜜罐子,可见家里度过更为艰难的世道。据说我提前出生,就是大姐在公社的地里拾了点儿萝卜叶充饥遭父亲暴打而母亲阻拦,拉扯之中动了胎气,至于早产。
母亲常常能为无米之炊。以最简单的食材,对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饮食,还有年节的亲友招待。年节以外,四季家常主菜其实就是泡菜,腌菜,时令蔬菜。春的菜苔,夏的瓠子,秋的豆子,冬的萝卜,经母亲之手,都能有滋有味。特别是红烧菜苔,只要有油,比起红烧肉毫不逊色。一年春天,我钓到一些黄鳝。通常拿去卖钱,但母亲挑了两条有伤的,放大量的大蒜,又鲜又嫩,连那粘稠的汁,以及铁锅结起的少许锅粑又香脆至今难忘。
那时候没有客人的话,荤腥极难见到。最令母亲犯愁的莫过于待客。母亲向来把招待亲友当做头等大事。有一次我在快干涸的池塘捉到一条一斤多的一条鱼。从来没见母亲拿到活鱼的时候有那么高兴,那么如释重负。我的心里美的不行,肆意地想象着母亲做出鲜鱼的美味。谁知母亲将鱼腌了起来。我自不会打听母亲的计划,只是开始在心里等待着享用咸鱼。或许是母亲会置入更多的配菜?两日后终于母亲将腌鱼起卤,在太阳下凉晒。下午时分,母亲让我取下半干的咸鱼, 辅以姜葱青红椒,衬起满满一大盘,既鲜又香,在我们家乡叫“暴腌鱼”,较之咸鱼更鲜,较之鲜鱼更入味。我期待着奢侈的晚餐,特别想看到弟弟的馋样。不料母亲吩咐送到嫂子家,原来侄女“九天”,嫂子的娘家来人。要知道母亲不知道受了嫂子的娘家人多少折辱,但母亲还是将孙女的“九天”当作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虽然十分沮丧,但也习以为常。母亲常说自己苦一点不要紧的,不能让别人看轻。
母亲做菜确实有一手,干活麻利,亲友家里婚丧嫁娶偶尔还会去掌勺,对付几十人的酒席不在话下。可惜母亲没念过书,也不善女工,自小就在家里帮厨。母亲讲外祖母重男轻女,自己也不是念书的料,一捧上书本就犯困,去私塾几次,也就作罢。我几乎从未见母亲对自己的娘家有多少提及,反倒有些庆幸“过门”早,免遭历次运动中承受更大的打击。倒是父亲嘀咕外祖父老实巴交,不善言辞,当地大一点的地主都有亲友参加革命,早就指点家中做好安排。五零年外祖父就作为地主被抓了,关了,毙了。因为毙的快,也省得日后经历更大的屈辱。据外祖父家长工的孙子辈说,当年农忙季节招待长短工的肉块夹起来筷子会闪(方言:打弯)的。大概母亲传承了外祖父的待人之道。
我对外祖父一家自然也没有什么印象,不过还是受到一点影响。一次是初中时全校去参观一个阶级教育展览,展览材料是我的一位要好的同学的父亲组织的。我仿佛记得写得很生动,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地主的不劳而获的剥削本质。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知道外祖父曾经占有那么多土地。初三的时候,校革委会想培养我作为区团委宣传委员。那可是一辈子离我最近的官位。当时搞三结合,中学生小将也能进入区团委。学校讲我字写得好,文字也顺,还在美专“开门办学”中受过美术培训,大批判专栏能组稿,供稿,誊抄,无一不精(哈,居然还是人才)。作为区团委宣传委员,我可以有更大的作为。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你懂的。
母亲所经历的磨难,无数的同辈也未能幸免,只是我们一家更加一重。父亲是家中独子,念过五年私塾,后来进公学堂五年级,终因战争匪乱辍学。父亲四八年起在解放区搞土改,后来在小学教书,直至四清前下放所在学校当地。政府的高明之处在于让你做什么都会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说的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需要文化人,后来得知当时区教育委员与人谈恋爱,需要一个岗位安置这个恋人。父亲似乎传承了外祖父的懦弱无争,稀里糊涂就光荣成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所需要文化人才。问题是,父亲母亲都不是“科班”出身的农民,农活自然不精,加之农村的宗族势力,我家属于插进来的单门外来户,磨难加重不言而喻。我记忆里家中有数次想迁回老家的努力。可是,一纸现代社会极其罕见的户口,一次又一次地击碎了父亲母亲的迁回老家,逃离“单门独户”的执着梦想。
母亲苦难,是做儿子的永远的遗憾。我自小就想保护母亲。有次母亲受到同村一位妇女的欺辱。此人因“四清”工作队住其家中,夫妻及儿子都入了党,自此威风起来。那时正兴毛语录。我识字还不够,但反复阅读,还是找到了毛对共产党员的“谆谆教导”。我鼓足莫大的勇气,去念给此人听。那成想不但不听,反而拿起锄把要来打我。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永恒的创伤,以至于至今我都不信毛语录。不管您信与不信,反正我是不信。
做为儿子,无力保护母亲,所剩只有尽力隐藏自己的物质甚至精神的需求,以减少母亲的压力。初中住校,我们每周回家一次,带上咸菜。夏日天热,不到三天咸菜就霉了,后三天只能以饭下饭 (彼时学校一周六日)。那时食量很大,又长身体,每餐也只能有半饱甚或三四分饱。夜晚饥饿难耐。有一次伙同室友趁月色偷了学校附近农家的南瓜。只可惜南瓜尚未成熟,又无油盐佐料,苦涩难当。事后有人告发,我最耽心的就是传到母亲哪里。当时就有一个同学推卸责任说只喝了点汤,以致从此得了个“一口汤”的绰号,可见恐惧无人无时不在。我亲眼目睹过全校对笔迹找出写反标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所幸那位处理举报的老师并未上纲上线,提到阶级斗争的高度,侥幸免让母亲丢脸。即使如此饥饿,从未在母亲面前提起。母亲未尝不知,可是大环境就那样,母亲又能有什么法子。
母亲在生产队里像其他社员上工挣工分,在家里洗衣做饭(早年常常是两餐),喂猪养鹅,打理菜园。即使如此,一家还是青黄不接。母亲起早贪黑,在隐蔽处开垦小片的荒地,种一些作物。新开荒地收不到什么,可第二年生地变成熟地可望有所收获,生产队就会“发现”,然后收归公有,割了资本主义尾巴。我至今还是不懂,没收就没收,跟资本主义有半毛钱关系吗?每每如此,母亲既要受到生产队的批评甚至批斗,又要跟父亲怄气一番。父亲一辈子最怕招惹麻烦。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环境,无论如何低头,还是躲不过欺凌来袭;无论如何勤劳,还是免不了忍饥挨饿。
好不容易,随着大环境的变迁,家中境况渐渐的好起来。我结婚生子之后,母亲与我共同生活了几年。虽然刚刚工作不久面临住房等等困难,虽然母亲还时刻记挂家中诸事,母亲大体还是快乐的。想起当年我准备出国,母亲落寞的神情,我始终都会在心底泛起作为儿子的愧疚。
或许是缘自为免母亲的负担而养成的习惯,我向来不爱向别人特别是母亲诉说挫折委屈。自我成年,历来都是倾听母亲的诉说。母亲有时候能跟我讲一整夜,没有什么条理,而且我也听过多次,但只要我们重逢,母亲最高兴的就是能跟我诉说。有一次我回国,当时母亲租房住在镇上,连续数夜,隔壁邻居不能成寐,因母亲习惯于说话大声,而且有悲即哭,有喜即笑。
奇异的是,这次角色变换。母亲就站在我的身旁,虽略显清瘦,但那安详的神情,和煦的目光,包容地倾听着我的诉说。虽然我高过母亲很多,但我感觉我似乎仰望着母亲。一点也记不起我究竟说了什么,但真真的,我感到安慰,感到轻松,感到温暖,感到幸福。母亲,虽然您离开我十七年了,感恩天国的安排,让我还能再一次见到您,享受着您的照拂与慰籍。母亲,儿子想你,儿子爱你!
?【补记】母亲走了,我回国也稀了。后来父亲也走了,回国的动力日益微弱,不知下一次回国何日成行,但感觉父母离我很近。
时光荏苒 即使母亲已逝
在心里 在梦里
依然温暖如昔
祝福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