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古德温先生和古德温太太
(2001年6月于悉尼)
古德温太太平静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与她相依相恋了六十三年的古德温先生。
同为86岁的古德温老夫妇俩两个星期前才刚刚庆祝他们六十三周年的结婚纪念日。虽不是绝无仅有,然而在现在这个时代,听上去仍像个神话似的。六十三年的风风雨雨,六十三年的同舟共济,六十三年的平平常常的每一天。为这不平凡的纪念,两老特地在离家两公里的希尔顿饭店住了一星期,渡蜜月,乐游园,听歌剧,...仿佛离家千万里,高高兴兴出发,兴致勃勃而归。然而,这是两老的最后一次结婚纪念.三天后,古德温太太与世长辞.
同是86岁的古德温夫妇是犹太人,六十年代初自英国伦敦来到悉尼定居。我和他们认识并相处了四个月,我在悉尼遇到过许许多多友善,乐于助人的人,可我要说的是,他们是我在这里遇到的最好的人,和蔼,体贴,善解人意,尊重人,。。。。老夫妇俩人恩恩爱爱,相互照顾,他们有极典雅的欣赏品位,他们对衣着的品位,对艺术的品位都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先生和太太是脾气、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以这么说:老夫妇俩人的性格真是相辅相成:一个爽快,急;一个细腻,慢。太太对一切事物,崇尚乐观,首先看重光明的一面;先生恰好相反,凡事分析黑暗的一面乃当务之急,悲观因素蕴涵万物之中。古德温太太是个乐观主义者,对什么事都是充满信心,乐天,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那里有点儿不舒服,她总是说,没什么,可能受点儿凉,可能吃得不太好,可能睡一觉就会好,没事儿。因此,多半她不会去找医生。古德温先生正相反,做事思考周密,细致耐心,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慢慢来,不着急。遇事先分析会有什么负面影响,最坏结果会是怎样,这样的结果是否会真正发生。先生如果那里有点儿疼,就会愁眉不展,使劲琢磨,是不是骨折了?是不是生癌了?是不是有致命病菌侵入?无庸质疑,必须立即看医生,一刻都不能耽误。
古德温太太患有帕金森症,行动有困难。古德温先生80多岁高龄还在工作,每周四天,每天5小时,在一间大公司里做总会计师。
作为邻居,恰好那段时间我不太忙,因此经常去他们家陪他们老两口听听歌剧唱片,看看古典芭蕾舞录像带,有时也和他们聊聊天。老两口都是极有教养,恪守礼节的人。他们仍然说带有伦敦口音的英语,很少受澳洲口音的影响。古德温太太身材瘦小,可是头脑思维清楚,说话幽默,令人捧腹。古德温先生沉默寡言,每次聊天主要是倾听,偶尔插插话,眼睛总是很专注地看着太太。如果两人有争执,太太从不坚持己见,通常都会同意先生提出的建议。先生的悲观与太太的乐观是如此默契,如此和谐,从没见过他们为此红过脸,互不相让过。
那天古德温太太病得特别厉害,脸色苍白,十分虚弱。先生跪在太太脚边,握着她冰凉的手,看着心爱的人遭受痛苦,他多么想帮助她解除痛苦,哪怕是缓解一下痛苦也好,可他却爱莫能助。先生就那么握着太太的手,想以此给她一些安慰,一些力量。
我一眼就看出古德温太太遭受多么大的痛苦。她是从不把病态挂在脸上的,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但从来都是面带乐观的笑容。她是如此坚强的一位战士。可那天我看得出她是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从早晨到中午她没有吃一口饭,水也喝不下。我说,这样不行,你怎么都应该吃一点儿。我说,中国人生病时经常喜欢喝点儿淡淡的大米粥,不妨试一试?太太说,那就试一试吧!我熬好了粥,放了点儿蜜,可她确确实实喝不下。我知道,她从不拒绝没有尝试过的东西。可这次她真的没有一点气力,没有一点食欲。我扶她上床躺下。已是六月份(澳洲的冬天),天气凉爽极了。可太太老是觉得热,把衣服穿上脱下,脱下穿上,又把所有衣扣解开系上,系上解开。那种痛苦是外人无法体会的。即便是这样,古德温太太没有呻吟一声,没有抱怨一声,默默等待着救护车的到来。我们联系了太太的家庭医生,并叫了救护车。
下午四点救护车来了,我陪太太一起去威尔士亲王医院。到达医院时,太太的脸色看上去有了些许红润,精神也好了一些。我十分高兴,告诉她,你看上去好多了,不久就可以回家了。她只是微笑,什么也没说。在医院等待急诊处理时,古德温太太没有说过任何一个跟自己的病情有关的字。在救护车里,当救护人员问到她的病情时,她没有提到哪里痛,哪里不舒服,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很累,我就是觉得累。
我陪同太太随救护车先到医院,先生开车后来追上。在医生给太太诊断时,我和先生在外边等待。先生一直拉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水。可以看得出,对于这对相依相伴六十多年的老夫妇,先生此时是以多么大的力量承受着如果失去他的爱妻的沉重打击。
我五点半离开医院,我和太太挥手再见,说好明天早晨来看她。其实那天我很想就在医院陪着她,可事不凑巧,我那天要考试。我走时,太太精神挺好的,微笑着和我说再见。
晚上九点多给先生打电话,电话铃响了许久无人接。十点多我又给先生打电话,他们的大女儿温迪接的电话,她把不幸的消息告诉我:妈妈三小时前去世了。听后我久久无语,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古德温太太的微笑就在我的眼前,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后来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回想那天下午的情形,我想:其实古德温太太已经十分清楚自己的选择。就她的乐观,她的达理,她知道她的归期已到。但她不想让她的亲人为她担忧,为她流泪。在我的心中,虽然古德温太太瘦小病弱,可她就病了那么一天,而就那么一天,她也是微笑着挺了过来,直到最后一息。我在想,如此弱小的身躯,怎会有如此博大的情怀!
次日早晨,我与古德温先生相见时,我们紧紧拥抱,相互抚慰。犹太人的葬礼是不需要鲜花的。我只托先生一件事:每当您去夫人墓前祭奠时,替我说一句话,“Mr. Goodwin, I’m missing you!”
后来我搬家了。几星期后,我给古德温先生打电话,电话里传出:此线路已撤销。不知先生离开太太是如何生活的,不知他是否还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