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一点
有一天无聊,就在网上看了两个国内的大教授评说时政,感叹中国的教育现在是崇拜权力而不是崇拜知识,教授都想要行政级别,学生都要做公务员,当然他们不会忘记提醒人这是制度的问题。到现在都还不错,我同意崇拜权力是一个坏东西,必然会造就一大堆跟屁虫和无耻小人。
接下来其中一个就说了个例子,有一个著名大学的校长带着一个70多岁的老教授到北京开会,在自己的软卧包厢里安顿好了以后,突然乘务员要他们换到一号去,校长就不愿意,接下来就让人瞠目结舌了,来了乘警直接把他们的东西扔到了过道上。原来是省长大人带来几个人突然要上车,而一号包厢靠着厕所。
接下来发的议论就有意思了,认为这就是不尊重知识,然后说中国几千年都是尊重知识,高看读书人的,就是民国也比现在强。
看到这里,我就笑了,心想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在我看来,这应该是人的权利的问题,看高成人权也没有什么不妥。我的票是几号就应该在几号,难道我不是教授,没有读什么书就应该坐到厕所边上去吗?这个例子可不怎么妥当。
那些人不能说是不尊重知识,而压根是不尊重人,只尊重权利,这是他们的一贯作为。说到底,是讲故事的教授的精英意识又冒出来了,认为自己是大教授,就是知识的化身,怎么能得不到尊重。
这里面有一个简单的逻辑,当人人都得到了尊重的时候,你自然就有了;当你想要得比别人多的时候,就同样有可能掉到少的那一堆人里面去。中国翻来覆去的历史说得一清二楚。
中国的精英和我这样的普通人就是不同,同样的书,我就读不到他们的结果,不服不行。在我看来,中国人从来就是崇拜权力的,权力从来都是一切,现在不过是在重演以前发生过的故事。
闲时胡乱翻书,才知道明代居然给魏忠贤立生祠,人还未死就立祠,来进行跪拜是很有些奇谈,那是因为有人上书说他“尧天地德,至圣至神”,比孔子还要伟大,但魏忠贤却是一个自宫的太监,是一个不怎么读书的小混混,不过是中国历史上权利最大的太监。
据《明史》记载,魏忠贤的生祠“几遍天下”,中国做官的,那基本上是读书人,拍马屁,讨好权势的功夫也可以说是“至圣至神”。而且明朝后来有个特点,带兵的统帅都是读书人,从王阳明,到后来的熊廷弼,袁崇焕,洪承畴。
这是有原因的,先把人用儒家那一套彻底地熏陶,不能造反,不能做贰臣。就像女人要讲贞操,宁可去死也得要从一而终(这个联系是我从鲁迅那里看到的),再去带兵才能放心一点。
我还有一点有趣的心得,古书中骂贰臣似乎比造反还要厉害一些,在道德上更不能容忍,这好像不对头。想了半天才悟出来道理,皇帝或者他们的先辈都是造反而得到皇位的,那骂就得要小心一点,万一惹得圣上不高兴可不是好玩的。而没有贰臣就没有人能造反成功,圣上当然赞赏这种帮忙,文人都是聪明人,知道这个关节。
其实如果认为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那么大家都有权利坐一坐;同理,人要是属于自己的,换一个老板也是无可非议。原来并不是这样,在春秋战国时,名士经常换来换去,后来三国,也差不多。一个人如果觉得自己老板不好,或者自己的想法发生了变化,跳槽有何不可,为什么就是叛徒呢?
顺便说一句,袁崇焕也给魏忠贤立过生祠,熊廷弼却是被魏忠贤陷害致死。看起来不好理解,一个上亿人口的庞大帝国怎么被不过百万级人口的满清给灭了,不过想想那些魏忠贤的生祠也就知道并不冤枉。要说中国历史上的黑暗,读书人是脱不了干系的,不读书,是想不出来“尧天地德,至圣至神”。
有些人总认为当朝最不好,这是不读历史的结果。中国人,特别是当官的,现在也是读书人,对权力的崇拜是在骨子里,不知有多深。
我不是为谁在辩解,只是在说历史的强大,比你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所以说,把文革前17年想得太好都有逻辑上的问题,因为历史不能间断,因为不能解释为什么中国人突然一下就变好,又接着都变坏了,一定是在哪里有些问题。
至于文革,那就比立生祠不知又要过分多少倍,这个我就知道了,有亲身经历。
据现在很多人说,宋是中国最好的朝代,因为不杀文人。但是,苏轼恐怕是当时最有名的文人之一,我想没有人会认为他没有知识,而他却因为乌台诗案被下了大牢,差一点脑袋都没有了。据说当时的皇帝并不想杀他,而是同僚之间的阶级斗争,于是给他安排了一个对皇帝不敬的罪名。
这似乎有点搞笑,皇帝并不在乎苏大文人的不敬,反而是那些文人不依不饶,原因何在,我想大家都知道。于是到了今天,一个中国极有名的精英文人就说,苏轼的才能害了他,因为惹人妒忌,这真是罕见的幽默。
办公室从来都是有斗争的,越往高走越激烈,因为厉害关系越大,古今中外无不如此,但是弄得要掉脑袋,却与制度有关。因为言辞而获罪蹲大狱,就是文字狱,《维基百科》说得不错,怎么掩盖都不行。
人的妒忌心该有多么强啊,要是因为这而造成能掉脑袋,天底下能幸免的丈夫没有几个,现实是他们还活得好好的,因为只有妒忌而没有什么狱。
多么聪明文人才能想出此等黑色幽默。
再来说柳永的故事,我想读宋词的人都会知道他。他的家里有很多,很多进士,于是他也去考,结果第一次不中,受到了一点打击。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不总结经验再战,反而迁怪考官没水平,不懂他的“雨霖铃”,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大概后来的考官大概是一个风月老手,读懂了,却不料到了皇帝那里,批了个“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还是不中。据说他就更放肆了,流连于烟花巷中,叫做:奉旨填词柳三变(三变是他的原名)。
但是,到末了他还是放不下功名,想做官,最后还是那个皇帝赐了一个进士,官却还是做不上。不过我倒是十分欣赏那个皇帝的幽默感,做得不错,柳永能写出“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是个才子,但是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就不行,当官要是不追求名利,就是没有上进心,肯定不是一个好官。
况且那皇帝说实话也是宽容,并没有发动群众来批判,也没有把他设为敏感词,况且最后还是给了他一个进士,还是识货,爱才之人。要是在文革的时代,要是有人说:共产主义有什么意思,我不如找女人去,那就不是进不进士的问题,而是叫做敌我矛盾了。
总的说来,柳永的故事告诉我们中国过去的文人都是想做官的,不然读书是为了干什么?从最根本的一点说来,中国过去的知识分子不能在政治,经济上独立,必须得成为权力者,或者往权力者身边靠,不然就无法生存。特别是经济,肚子怎么都是第一的大问题,那时候可没有版税这一说。
如果肯翻一番《全唐诗》,就会知道几乎全部著名诗人都对权贵拍过马屁,不过这种诗的艺术价值不高而今人不读了,我直接怀疑所有人都这样做过,由于同样的原因而没有流传下来。那不是一种流行文化,而是生存的一种必须。
我是在那种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长大的,有一段时间非常之叛逆,对文人,或者知识分子的评价不怎么好,后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变成了知识分子,不过没关系,我对自己的评价也不高。
也许我们应该把矛头对准权力者,但是,今天的权力者不都是知识分子吗?就像当年整苏轼那些人还不都是进士吗?人就是人,没有办法,对权力的欲望是从猴子就开始有了。
其实我在文革中看得最明白,整知识分子最卖力,知道怎么做最有效果的仍然是知识分子,同根似乎才会相煎,煎得最急,所以中国历来的文字狱,都有文人的身影在其中,用哲学家的话来说,人都是自建牢笼。
你用万岁来整别人,那么你自己也难逃厄运,从中国的革命历史中看得是再明白没有了。
我有点极端的想法,人最好什么都不要崇拜,实在非要有一个的话,就崇拜自己好了;再退一步,崇拜神比崇拜人要好得多,因为神是可以有不同的解释的,而且你还可以选一下该崇拜哪个神(现在大多数国家);而崇拜人那不是可以选择的,就像北朝鲜那样是被崇拜,叫做完全丧失了自我,你就失去了任何价值。
崇拜知识是一句没有多大意思的话,因为什么是知识可是众说纷纭;就算要崇拜知识,也与人无关,因为历史一再告诉我们,那些所谓有知识的人做的事多得很不怎么的,根本不值得崇拜。
在这里我得要强调一下,我不是要人不去读书,不成为知识分子。在今天这个世界,人必须读书,不然就没有好工作,征婚还要有一个大专学历以上,现实是人不得不考虑的;另一方面,书是人类文明的载体,不文明还是不对的。
读书也许会使人变得所谓好一点,但是,读书绝对不能使人一定就变好。实际上,那些历史上公认的坏人,大都是读书的,不读书做不了奸臣。就像罗素所说,历史上最坏的事和最好的事,都是有思想的人做的。不读书怎么能有所谓思想,所以说,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是无疑的。
关键在于怎么读,或者说是所谓好人读还是所谓坏人读,那问题似乎变成了怎么样才能成为好人,可以说是早期中外哲学家讨论的核心。柏拉图认为读书而有知识是做好人的根本条件,而后来的基督教则更看重信仰;在中国,庄子认为圣人的书不过是扯淡(当然,所谓读书自然是指读圣人的书),孔子的看法相反。
二千多年争来争去,不但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后来的哲学家发现没有类似宗教的观念,根本就不能判断什么是好是坏,于是罗素就说,伦理学的问题不过是一个个人的喜爱;维特根斯坦更干脆,认为这些问题只能以沉默相对,在哲学上不是一个可以说的东西。
后来读到吉朋在描述古罗马后期的一段话,大意是:那是一个卑鄙的时代,人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卑鄙。
我想用这去形容文革中的知识分子是再恰当没有了,一个时代不好,就是所谓坏人多,被逼得成为了坏人。人就是人,知识分子不比其他人坏,当然也谈不上更好。
这样一想心里就舒坦多了,书还是可以读的,知识分子也还是可以当的。就是不能读了一点书,立即认为自己是精英,别人怎么能不尊重,那就是叫做不知把书读到哪里去了,不如不读。
就我来说,很有些不敬的想法,中国那帮精英,除了少数几个,大多数都不怎么讲人话,即真心话。就像那个说苏东坡倒霉是因为别人嫉妒的那个精英,不可能不知道中国历史上的文字狱,就是不说,怕现在的当权者不高兴。
干脆什么都不说,倒也是一种骨气,但那就成不了精英。于是就偷换概念,还巧妙得很,有没有妒忌的成分在里面,恐怕是有,此等高明的帮闲鲁迅早就说过:
“不过我的所以觉得有趣的,并不专在本文,是在由此想到了帮闲们的伎俩。帮闲,在忙的时候就是帮忙,
·倘·若·主·子·忙·于·行·凶·作·恶,·那·自·然·也·就·是·帮·凶。·但·他·的·帮·法,·是·在·血·案· 中·而·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气·的。譬如罢,有一件事,是要紧的,大家原也觉得要紧,他就以丑角身份而出现了,将这件事变为滑稽,或 者特别张扬了不关紧要之点,将人们的注意拉开去,这就是所谓“打诨”。”
此人一定是读鲁迅的,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不可能不读,不知读时是何感受。也许就是读懂了古书,而根本认为这就是文人的职责所在,而鲁迅不过是不懂政治的蠢人一个。
如此鲁迅,不服不行。
现在经常有人说鲁迅尖刻,不宽容,我不得不承认恐怕这是事实。但是,他的尖刻是对着那些精英,权贵的,我在阿Q,祥林嫂,孔乙己身上,却看到了恨其不争的同情。
不管怎么说,鲁迅所说的是他自己认为的实话,不有意来骗人,尽管他的看法只是自己的一种视角,谁都只能这样。但是,由此我们就能看到那个时代的中国社会的一个侧影,而像现在中国一些精英的有意粉饰太平,但那是现在的中国吗?
如果承认这个世界不可完全理解,那么人人所说的都不过是私货,关键在于是不是真心话。那么怎么来判断真心话呢,遗憾的是没有绝对的办法,只能是让人不喜欢的,特别让权贵讨厌的话,极有可能是真话,因为那不能带来利益,这大概就是哲学家所说的批判精神。
说真话总是惹人不高兴的,特别是权贵,因此说出世间的不平,表达那些不幸人们的所遭受的残酷是需要一些勇气和同情心的,尽管这是在任何时代和社会都是经常见到的,所谓的盛世也不能例外,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罢了。
说自己的真心话加上才华,这就是不朽的标志。
才华是不可求的,但真话和利益之间作选择,却是人人都要碰到难事,特别是那些有话语权的精英,至于我们这些小民,在网络上发发牢骚,都是马甲,根本就没有利益的干系,再不说真话就有点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