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声音
(2010-08-05 13:4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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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声音
近来有些奇怪,早上醒来的时候,经常有一个遥远的声音隐隐约约在播报新闻,却听不清楚在讲什么,我就知道这一定是个幻觉,说明我老了,在美国哪里会有什么小喇叭。
在幼年的时候,我们家外面的屋檐下,就装着一个小喇叭。我可以说就是在它的声音里长大的。
每天早上6点20左右,准时开始有音乐,接下来就是天气预报,到了六点半到七点,那就是雷打不动的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
我一般就是在这个新闻中醒来,半梦半醒之间,那个声音就十分的遥远。然后就听到了母亲的脚步,过了一会,脚步没有了,再过了一会,脚步又回来了,我就知道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刻来临了,她在食堂买了早点回来了,我得起床了。
我想所有的人都知道冬天从温暖被窝里出来,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难,因为我有一个非常厉害的母亲。
她从来不像那些电视剧里那样,一点点地哄我,只是走到床边,简单地说:起来了,要吃早饭上学了,接下来就是一二三,如果我还是不动,就干脆地一下子就把我的被子掀开。小的时候,就飞快帮我把衣服穿好,还会哄我两句,大了以后,我就得自己穿衣服,她笑着在旁边看着,根本不管我嘟着嘴的委屈牢骚,最后会帮我把衣服理好,把扣错的扣子扣回来。
那时候只有星期天休息,我就可以晚半个小时起床,多了就不行。
她的心肠可有一点硬。
好处就是,我这人从来就不赖床,尽管我知道好多人都这样,可见人幼年时养成的习惯有多重要。
随着文革的深入发展,小喇叭就变得无比疯狂,没有了规律,随时可以响,也经常在响,哪怕是在半夜。
最常见的就是:北京传来了新的声音,伟大领袖又有了新的最高指示,不管什么时候,大人就得到单位就集合开会,上街游行。
有一段时间最为疯狂,因为那个时节正流行夺权,不是流行哪个歌星,可见那个时候人们的兴趣是多么的不同。
于是就听到某某组织宣布夺了走资派权,马上就又听到,另一个组织以革命的名义,又实行了再夺权,然后就是再再夺权,再再再夺权,好像没有一个尽头。
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做城头变幻大王旗。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新闻舆论是最重要的东西,政变第一件事就是广播,不然别人怎么知道呢。
记得我们那里第一起武斗就发生在广播站。
那时候的新闻除了有什么最高指示以外,最常见的新闻就是:工人农民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参加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根据不停变换的形势,有时候也会有抓革命,促生产一类的内容。于是有人现在就说:那个时候比现在好,还听得到工人农民的声音。
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笑话,那时候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你要是敢跟他说得不一样,那革命人民定会叫你粉身碎骨。
我记得那时候经常停电,有时候一个星期一天有电都是难得。不过那时人们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电器,只是要点煤油灯,但煤油也得凭票,所以大家都睡得早。
但喇叭还是照响无误,因为那是党的声音,是毛主席的声音,自己再苦再难,也得保住。
我记得哥哥有一次把喇叭线接到家里,又弄了一个特殊的灯泡,于是就有了一个小电灯,虽然没有大的亮,还老闪,但比煤油灯还是强一些,我哥哥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些东西。
母亲看到,脸都吓变了色,灯泡自然收走,还把哥哥大骂了一顿,说他不知道轻重,别人一旦知道,就是破坏伟大的无产阶级大革命,下场绝对好不了。
记得我们到湖边游泳,要经过一个工厂,那里总是静悄悄的,因为没有电,要是热闹,多半是在开大会,人们的力气主要在搞革命。
现在也有人说:文革的时候,中国经济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我实在弄不懂,东西不用生产,能自己变出来?
开始的时候,那个喇叭总是轰轰烈烈,慷慨激昂,不是毛主席语录歌,就是进行曲,后来慢慢地就有了一些民族音乐。我记得每次到最后,喇叭里就会放一首民乐,叫好像是叫《含羞草》,在乐曲声中,一个动听的声音说:本台这次播音到处结束。
听到这里,我就会变得有些忧伤。那些喇叭无处不在,记得我有时和母亲在食堂吃完饭慢慢走回家,正好听到那一句话,如果碰到了满天的落日晚霞,我就会无比忧伤,就好像什么美好的东西要永远消失了一样…….
看来我对那个声音产生了依赖,有一回小喇叭坏了,我还是按时醒来,就变得非常失落,是不是我的早饭就没有了,不过还好,那个脚步还是会响起,于是我知道还是会有东西吃。
到了76年,那个喇叭就变得十分地悲哀,不停地播放哀乐,最多的一次,就是那个伟大领袖死了。
其实我周围的大多数人,也包括我,都看穿了那个人,对文革都厌恶到了极点,只是没有人敢说出来。我记得母亲一回到家,就马上把那个黑袖套扯下来,但在周恩来死时她就不这样。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小喇叭里不停地播所谓的效忠信,现在的人恐怕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东西,简单地说:就是那些各位领导对江青表示哀悼慰问,表达自己的忠心,要跟她继续革命下去,将伟大的无产阶级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听到了一大堆名字,其中包括了许许多多后来大出风头的所谓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没有听到,没有播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后来这些人在回忆录里提都不提,难道这些人不知道有历史这个东西。
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被环境所迫,不得已做了性工作者,我们能理解,但过后不能来树贞节牌坊啦。
哀乐一完,小喇叭里立刻传出了粉碎“四人帮”,有些人把那叫做迫不及待,刚刚说了要跟毛夫人继续革命,马上就把她送进了监狱,是“人民”的监狱,那里可不是搞革命的地方。
可见那些写了效忠信的人,政治上的敏感性不怎么的,不但以后少了可以吹嘘的地方,而且明显错过了捞取政治资本的机会。
政治从来就是有些肮脏的,古今中外都是一个样。
接下来就是我经历的最大的一次游行,足足有三四天,人们都像松了一口气,那个革命,那个人斗人已经叫人难以忍受了。
我记得那时小喇叭里说过,文革是搞得天怒人怨,这是把唐山地震的帐算到了文革的头上;还说:粉碎“四人帮”那是叫做“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四人帮”并没有死,这是在说谁不是一清二楚吗?
中国人是很会玩文字游戏的,怎么就没有人告发?我想大家是心照不宣。
反而倒是现在,有人跟文革叫好,为那个伟大领袖鸣冤叫屈,我实在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不算是一个很有政治头脑的人,但却跟我说:邓小平要回来工作了,他一定要抓教育的,你有时间看看功课,也许能回学校读书,那就真是太好了,你们这一代被耽误地太多了。
文革结束后,我就对那个喇叭越来越烦,因为母亲的预言实现了,我回学校读书去了,晚上经常要做作业。
我就把喇叭的线剪断了,我认为母亲猜到了,但没有说,因为我做作业的时候她就会静悄悄,要是开电视机就会很小的声音,还到我的房间来听一下,从不打搅我。
已经过了那个时代,不会再会有反革命了。喇叭到底是什么时候正式没有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就这样,那个喇叭就在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记得90年代初,我到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去旅游,大家都累得要死,早上6点半,突然一个喇叭响了,还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把同行的人都吵醒,登时所有的人就是狂发一顿牢骚,总的就是:这个地方怎么还像在文革。
只有我没有做声,因为我想起了很多,很多……
现在不知为什么,在我半睡半醒之间,那个喇叭里遥远的声音又回来了,弄不明白是想提醒我什么?我倒是仍然不烦,只是有点失望和恼火,怎么就没有了那熟悉的脚步声。
但,那不过是一个幻觉,你就不能要求得太多。
你的文章引出了我寂寞黑暗的童年。
如果把你过去的,现在的还有未来的文章编撰起来,我觉得也是一部史记,虽然只纪录几十年,但确是我们知道的,真实的历史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