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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故事(童年四)

(2010-02-04 09:57:44) 下一个
母亲的故事(童年四)

虽然时代在巨变,这种变化会是十分缓慢,在开始时只是一些大城市,在母亲长大的那个城市,和几百年前很在多地方没有很大的不同。女孩子不要读很多书,能识字就行了,上十岁就定了亲,关键是要嫁一个好人家,那是一生的根本。
面对母亲一天到晚的妇女解放,我就有时也会烦。心想,那与你有什么关系,你那么厉害,有谁吃了豹子胆,敢跟你包办婚姻;妇女在家庭里没有地位,可我们家从来都是你说了算,你不能再要地位了,因为其他人已经都没有了。
大慨是我表露了出来,她就不高兴了,说: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过去根本不把妇女当作人,只是一个摆设,一个生儿育女的工具。”
接下来就讲了一个高中最要好的同学,家道衰落,那女孩读书的钱是男方给的,算是给的聘礼,尽管成绩好,不知多想读下去,但连毕业典礼都没有参加,因为男方逼她结婚,男人比她大了二十岁不说,还是去作小。
离开学校前一天的晚上,母亲和她几乎是哭了一夜,后来母亲想去看她,那个大太太根本连门都不让母亲进,估计是怕了母亲的妇女解放,从此母亲就没有再能见到她。结果无比悲惨,因为没有孩子,她不到三十岁就自杀了。
这种事情,在那个时代,应该不是罕见。
总的来说,我并不认为她夸大了很多,一个人在经济上不能独立,其它的独立就根本不要谈了,什么自由,人格,追求自我实现绝无可能,那恐怕连自尊心都难得保持。
简爱能有那么点傲气,还不是因为自己能挣一口饭吃。
母亲最喜欢的戏剧是易卜生的《娜拉》(《玩偶之家》),她年轻时在学校还演过娜拉。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读过《娜拉》,我最好讲一下基本情节:女主角娜拉一天突然醒悟,丈夫根本就不是爱她,而是把她当做一个玩偶,当做一种财产,于是就离家出走,最后把门一关,戏就完了。
我受母亲的影响,读过易卜生的几乎所有剧作,他应该是莎士比亚以后最伟大的剧作家,被认为是“现代现实主义戏剧的创始人。”(维基百科)其实他最重要,影响最大的是《人民公敌》,《野鸭》这一类作品,而我最喜欢的是《培尔•金特》,其想象力叫人晕眩。
但在中国,没有哪一个戏剧有《娜拉》的影响大,几乎是那个时代知识女性的福音书。它还在另一个方面奇特地影响了历史,蓝苹就是靠演娜拉成的名,于是就有了后面那些故事。
母亲看过那个戏,我曾经问过:蓝苹到底演得好不好?回答是,还可以,但她实在没有什么内涵,最适合演娜拉肯定是费雯丽。
我自然没有看过蓝苹,但江青的表演就看过不少,所以我同意母亲的看法,费雯丽演娜拉一定很有看头。
鲁迅分析过娜拉出走会有什么结果:“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关键在于女人在那时候没有谋生的手段,经济不能独立。
当然娜拉已经没有什么现实的意义了,美国现在有四分之一的家庭妻子收入比丈夫高,所以现在的她们经常毫不再乎把门一关,外面的世界美好着呢。倒是男人要慌了,得赶快用鲜花,钻戒去哄得女人心回意转,又要破费了。
所以说男人要小心一点,这可是几千年的仇恨哪。

所以母亲不论共产党怎么整她,她都还是不太愿意说共产党的坏话,就是因为她认为共产党在妇女解放这一点上做得非常好。
共产主义当然好,那肯定首先得男女平等,我想母亲就是从这一点相信共产主义的。男尊女卑那种传统的社会肯定叫知识女性无法接受,家庭的不平等肯定比社会的不平等更叫人难以忍受,她们别的都可以不管,而这是她们最直接,最根本的利益所在。
这并不是中国独有现象,比如美国非裔却在1870年就有了选举权,而美国妇女则是1920年才有选举权,整整晚了50年。但在上个世纪70年代妇女解放运动之前,美国妇女也只能在家里相夫教子。
这不光是我母亲,而是那一代中国知识女性的鲜明特征,只不过在母亲那种既聪明又自信的女性身上,自然就得反映得格外的强烈。
她们无疑是走在了这个世界的前面,在我的印象里,在所谓东亚儒家文化圈里面,比如台湾,韩国,日本,只有大陆的妇女地位最高。我曾经去过一个韩国朋友的家里,女主人忙前忙后,几乎做了所有的家务,男的却翘着腿子喝酒,看电视,那妻子挣的钱还更多一些。
我有些奇怪,就问那个丈夫有什么诀窍可以不帮忙,他有些惊讶,好像我是外星人,说:那本来就是她的事。
心里不由的感叹万千,真正是叫:人比人,气死人。
我太太根本就不会这样想,她的逻辑是:我们都在上班,家务事是大家的,凭什么要我伺候你。这话倒也合乎逻辑,但要我在轻松和逻辑之间选,我怕要选择轻松。
但问题不是逻辑,如果她干的时候我不干,那就会后果十分严重,弄不好会卷铺盖走人。而且还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带来更多的问题,因为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天下的乌鸦一般??蛘咚堤煜碌奈谘辉缇捅潼了。
记得曾经有一个ABC跟我闲谈,说:自己喜欢传统的中国女孩,能不能跟我介绍一个。我的回答是:那有什么问题,不过你首先得跟我介绍一个火星人。
那个时代都已经随风而去了,怎么可能还有什么传统的人。况且真的要有,那早就抢得打了起来(需要说明,不包括我,没有太太的批准,我不敢),怎么会有你的份,这不是梦话是什么。
所以今天的中国女孩子怎么都不应该忘记我母亲那一代妇女,没有了她们的努力,你们现在不可能那么神气,滋润。毕竟这种趋势,人心的改变是需要很长的时间的,往往得一代人,得等老一代没有了,像我们这一代就自然而然接受了新的观念。
我像所有的人,家务事能赖还是想赖的,那不是交通罚单,是可能赖掉的。而且你要是不挣扎一下,就是做死了,她还认为你是家务事的爱好者。但从来都没有认为,那只是太太的专利,因此底气从来都是不足。
所以至少我太太是应该感谢我母亲的。

我想现在自己是能够非常充分,毫无疑问地理解母亲的,因为世界已经从男女平等转换到了女权运动,我对看不到这种差别的人万分羡慕。
跟母亲一样,我现在也极度向往男女平等,虽然内容稍微有点不同,却不知有什么主义我能去相信,有什么运动我好去从事。
真是悲惨啊。
只好在网上发出一些“哀鸣”,算是苦中作乐了。
当然这只是玩笑,情况不是那么的糟,我还能对付,就是十分的艰辛。

在那个教会学校,并不分什么年级,女孩子读到时候就嫁人去了。而母亲却不愿意了,她要继续念书,那就得离开家到省城去,那里有一所全省唯一的女子高中。
这恐怕是母亲一生中所作的最重要的选择,当时她不过是一个十四,五的一个小地方的小姑娘,周围的人大多都不过是在家乡终老一生,她是哪里来的这种胆量。
这有堂舅的影响在里面,他那时在省城读书,是他带书跟母亲看,把外面世界的精彩讲过母亲听,把她弄得晕乎乎的。
她当时肯定不会知道就此她的一生就会完全不同。如果她不到省城去继续念书,就会像许许多多她幼年时的朋友,邻居一样,在家乡终老一生,做一个家庭妇女,那难道真的就那么不好?
她知道这一旦出去,就永远不能再回来了吗?毕竟她童年的生活优裕,并不缺少关爱。如果她真的知道,她还会这样选择吗?我想还是会的,她天生就有些不安定的性格。
我想这也遗传给我了,我有时也想,为什么我要到美国来,成千上万的人在国内还不是过得也不错吗。在哪里一生不都是一生,人的幸福欢乐有时并不取决于你在哪里。
但如果要我重新选择,我想自己还是会决定出来,我想见一见这个世界,想过一种不同的生活,要见识一些不同的人,看到异样的情调。
骨子里害怕那种单调的一成不变的日子,现在就能看到自己几十年以后是什么样子,那叫人无比沮丧。
人都是这样,就像那句美国格言:幸福永远在你所不在的地方。就像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从非洲走出来的,这种东西肯定是深深在我们的骨子里,在我们是血液中。

舅舅也同意了,说实话,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同意。要是姥爷活着在,恐怕母亲就读不成那个书。舅舅由于要做生意,在外面跑得多,见识广,又年轻,思想自然就新一些,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趋势。
趋势是趋势,但舅舅是一个生意人,把母亲供到大学毕业,那是要化很大一笔钱的。他并不是那种很有钱的人,能够根本就不在乎那个钱。
在我们家的亲戚中,舅舅不算是最有钱,但母亲却是头一个,小时候的朋友中,她也是头一个。就在母亲的高中同学中,能够像她这样继续读大学的,也不过是少数,毕竟把女儿读老了,将来嫁人就会有得麻烦。
舅舅对家人,特别是对姨妈,的说词则是:我反正要给每个妹妹一笔嫁妆,小妹想读书,就只当提前给她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母亲后来结婚时,他仍然给了很重的礼,尽管那是他最困难的时候,尽管他们已经彻底闹翻,母亲已经不理他了。
有人可能会猜是因为母亲的婚姻,但不是,有些复杂,我以后再讲。
说到底,他不光是很爱这个妹妹,恐怕真正有点宠,愿意随她的意,愿意看到她高兴。
不过我倒是确实知道,舅舅后来是后悔了的,因为因此他失去了这个妹妹。

据姨妈说,母亲从小就是脾气大,突然一个事惹恼了她,就会大吵大叫,大哭大闹,不依她就没完没了。母亲说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可见遗传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再就是胆子特大,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怕。姨妈说有一回有个小贩一边做,一边卖布娃娃,母亲想要,就说你能不能等一等,我回家去拿钱,一转头,却发现那小贩还在走,赶紧追了出来,钱也没有拿,就 看着那人做娃娃,一边劝那人回到自己家那里去。别人怎么会听一个才四,五岁小姑娘的话,结果到最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那时倒是没有哭,一点也没有慌张,就一个人慢慢逛,慢慢找,直到看到了一个熟人,就跑过去笑嘻嘻地说:叔叔,我不知道怎么回家了,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实际上那不是她看到的第一个熟人,有一个亲戚还跟她讲过话,没有在意,以为是有大人带着她,母亲在那里是一个大家,亲戚,朋友很多,只不过她那时想回家了。
家里这时候已经闹翻天了,姥姥是个小脚,结尽管走不快,也跑出去找,最后母亲见到姥姥第一句话还是:你快给我点钱,那人还没有走远,我要那个布娃娃。
把姥姥气得快晕了过去。
母亲胆大这到是真的,她从来一个人敢走南闯北。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什么时候害过怕,当然,这极有可能是在我面前她知道自己不能害怕。
我记得在她去世的两,三年前,有一次跟我谈起了死亡,她告诉我:根据科学,死不过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没有什么好怕的。
但我认为,那正是最可怕的一点。
可就在那一刹那,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异样,我想那就是恐惧,没有人不害怕死亡。之所以那样说,只不过是在做她一贯所作的事,鼓励我,给我作个榜样。她知道自己不能怕,她要是一害怕,那我就会总在那个阴影里。
也许也同时在鼓励自己,有时候,自己对自己说不怕,情况就会好一些。我认为自己并不是特别的胆大,所谓勇敢,不过是给逼出来的。
我记得有一回和她一起看电视,大慨是介绍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她说:
“女人都应该做母亲的,那可以让人变的更好,总想着孩子,就不会那么自私任性;不能吓着孩子,你就必须勇敢。”
写到这里,我就觉得情况不是那么的糟,不论我是不是一个好孩子,母亲会认为那都是值得的。

当然母亲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没有什么在什么黑暗与光明之间作出了抉择,也不是像有人对马丁.路德所说:小僧侣,你选择了一条困难的道路。
她的选择对历史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只不过是说,她选择了做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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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Bluebamboo 回复 悄悄话 记忆也是一种财富,别人夺不走,但自己有可能丢失。你有幸有这样的妈妈,她有幸有你这样的儿子。
fanhua 回复 悄悄话 ......总想着孩子,就不会那么自私任性;不能吓着孩子,你就必须勇敢。”
tks.i had a mother like your mother.i miss her too much!
群思 回复 悄悄话 不错,一种生活,接着看!
xinn2005 回复 悄悄话 顶!
三三来了 回复 悄悄话 Thanks, like it, like your mother, like to be a m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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