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下铺的兄弟
(2009-10-08 09:12:37)
下一个
睡在我下铺的兄弟
在读大学时,睡在我下铺的是老董。
其实有点名不副实,一个学期我们两个都在那里的时间不会超过十天,我要比他多,因为他已经结了婚。他是66年的高三生,比我哥哥还要大一岁,属于年纪最大的学生。
老董的特点就是很色,第一回跟他见面我就知道了。
很多人都跟我一样,报完道就回去了,第一天上学才把行李带上。我那天晚了,到了宿舍大家都已经在那里说笑话,大家相互介绍,到我跟老董握手的时候,他笑着说:
“你是我的上铺,这么年轻,肯定没结婚,又生龙活虎的,不要在上面折腾的太狠了啊。”
大家就是一阵哄笑,我一下子还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下面是他的几个经典实例。
有一回我跟他一起在餐馆吃早饭,那时候总有要饭的,他就小声地说:
“你别找我要,我的钱都是她付的。”说完往旁边桌上的一个年轻女孩撇撇嘴,当然,他根本不认识那女孩。
那女孩大慨猜到了他在说什么,狠狠地瞪了一眼。你以为他会难堪,才不了,他大大方方地笑着说:
“真是不好意思,我今天没有带多的钱,要不然你帮我垫上,明天在这里我一定还。”
有一天我们在闲扯,一个同学讲了个侦探故事,一个女孩子被她的夜校同学杀了,有四个男生有嫌疑,那同学就一个个讲他们的个性,要我们猜是哪一个干的。
我笑着说:
“全世界任何人都可能干,就不可能是老董。”
他们一起问我为什么,我说:
“第一,老董太聪明了,不会去上那种学校;第二最关键,他要干一定在前三个半月就干了,他太色了,绝对没法等上四个月。”
在大家的哄笑中,他却非常严肃地问:
“重要的是,那女孩长得漂亮吗?”
那同学说:你可以这样认为,他就万分惋惜地说:
“啧,啧,那真是太可惜了。”
有一回我跟他一起坐公车,一个急刹车,一个年轻女孩子站不住直接坐到了他身上,那女孩赶紧起来跟他说对不起,你猜他会怎么说?
他笑着说:
“没关系,完全没有关系,你要是愿意,还可以再来一次。”
那姑娘跟前一个不同,十分害羞,只好红着脸,还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后来说:
“那女孩要是有男朋友在边上,既不是要打架。”
“那是直觉,懂不懂,她没有男朋友。”
我记得那时候正是《追捕》最热的时候,很多人看了几遍,在一起谈得也热闹,轮到他说的时候,他总是说:
“那个真由美跟她的名字一样,真他妈的漂亮!”
我笑着说:
“老董,您歇一歇好不好,难道两小时的电影,你就一直在看这个?”
他一本正经的说:
“两小时怎么样,那根本就不够。”
“她没有出来的时候你在看什么?”
“还能干什么,想她呢。”
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坐公车回家,车上人不多,我们在那里闲聊。售票员认为我们有月票,就没有查我们,不过我们的确是有。
老董大慨认为那售票员长得很不错,就不高兴了,认为那就是歧视,说:
“你们信不信,我有办法叫她查我的票。”
于是就鬼鬼祟祟走到她跟前,又怯生生,偷偷摸摸地看了她一两眼。国内那些女售票员想必大家都知道,气势汹汹地对他说:
“看个什么看,要是想我好看就直说好了。哼,我的儿子都打酱油了,我什么没有见过,你这号的我见多了。”
这一下把我们全部都笑翻了。
不过他对班上为数不多的女生倒从来是目不斜视,我问他为什么,他回答;
“小子,告诉你一句经典名言: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将来要记住这个,不然就有苦头吃!这样做等于把自己最重要的两个圈子都毁了,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从我后来知道的人和事来看,的确是经典。
不过当时我却想,这小子太精了,就是吃了,我也绝不会知道。
他的太太是一个护士,非常漂亮,身材摸样都是一流,每年我们班新年晚会都会来,舞也跳得好,我第一次跳舞就是跟她,非常耐心的教我。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姐姐强拉着我上商店,一是要我提东西,二是要跟我买衣服,结果碰到了他们两口子。
第二年开学碰到了我,第一句话就是:
“你的姐姐真是漂亮!”
我瞪了他一眼,说:
“你已经有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太太,还乱看什么,你已经没有那权力了,我还有,你真是太色了。”
“有了太太怎么样,欣赏一下的权利还是有的吗,不看漂亮女孩子,那要眼睛干什么?色?色又怎么样?我告诉你,男人没有不色的,不色的男人一定是有了毛病。”
等了一会又说;
“上帝造男人,色就有了,不然为什么会被从伊甸园里赶出来。男人要是不色,那就太可怕了,没有了弱点,那还了得。”
我笑着说:
“我真是佩服你,色得那么狠还有理由。我也告诉你,我姐姐可厉害着了,根本你就不是对手,要是你是我的姐夫,你就只能服服帖帖,哪有油腔滑调的份。”
“这我也知道,漂亮女孩子就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不好对付又怎么样?难道能跟我太太相比。”
有门,我马上问:
“你太太怎么不好对付?”
他马上醒悟了过来,狡诈地朝我一笑,说:
“你还没有结婚,告诉你,你也不会懂。”
不过我估计他太太一定把他整得够呛。
这估计也和他太太的职业有关。我后来的太太在医院工作,有回我一个人坐在她的办公室等她,护士办公室就在医生办公室的外面,一帮结了婚的护士就在那里大谈如何对付老公。
我实在有一点听不下去了,那内容不管从哪方面都是太过分了,就咳嗽了两声。那护士长立马推开门,说:
“咳个什么嗽,是不是伤风了?要不要我给你看一看?”
在她们大笑的中继续说:
“我们知道你在里面,用不着哼呀哼呀的,最好出来参加我们的讨论。”
我还能怎么样,跟她们讨论?那我可就死定了,只能在哄笑中逃之夭夭。
老董个子大,球打得不错,手风琴也拉得好,爱玩又喜欢热闹,但下午下课后经常我们玩得正高兴的时候,他会拉我一起回家,理由是:他要回去打开水。
那个时候没有煤气,又不许用电炉,双职工可以在食堂吃饭,但晚上洗却要靠用热水瓶在单位打开水,晚了就可能没有,这可不是小事。
于是大家就嘲笑他,说想造孩子是不是早了点,不知什么原因,他还没有孩子。
他还是那么一本正经的回答:
“不早,不早,已经落后了,我现在要抓紧时间赶上。”
有一段时间他有些烦恼,主要是和邻居有矛盾。他住在他太太的医院,一间房,是原来的集体宿舍,做饭只能在走廊上,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
问题在于那个男的是一个卖肉的,一个人一个月就一斤猪肉,卖肉就是一个极好的职业,关系多多。那时节还没有什么贪官,估计卖肉的就成了孩子们的理想。
那个女的跟他太太是同事,自然就会发嗲,我想老董不会很在意,但他太太受不了,估计过去就有些积怨。
他太太肯定是总在念叨,于是他有一天就发牢骚:
“这个书有什么读头,还不如一个卖肉的。”
有人就笑着问:
“那你怎么跟你太太说?”
“说我要是一个卖肉的的,那她就危险了,哪天晚上兴许就把她给卸了,从嘴开始。在卖肉人的眼里,自然就只有肉嘛。”
然后又说一句经典名言,
“真是:槽里无食猪拱猪。”
于是大家就都笑了,说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猪,他就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并没有把他的话很当真,像老董这样的人,决不是别人可以随便欺负的。
结果终于有了事。
一天下午下课后,我们去打篮球。不知为什么,到后来就有点火爆,一个外系的同学大慨是用胳膊肘拐了老董一下,把他的眼镜都摔碎了,他拾起来,一句话都没有,一拳就把别人打翻在地。
我正在场边笑着看,一下子就惊呆了,回过神来,看到场上同学已经拉住他。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得赶快把事情压下去,那时学校管得极严,打架一定要给处分的。
要是我立刻走到那个倒霉蛋身边,尽量安慰他,给他找来水,赶紧把他弄回宿舍,免得人围观。
我在回来的路上想:老董待人十分平和,并不顶真,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跟人红过脸,尽管有时也会碰到一些叫人生气的事,那总是有的。
原因只有一个,肯定跟太太吵了架,他说今天在学校住,没有刮风下雨又没有考试,那还能是什么。
经过班长的房间,他出来问我怎么一回事,要不要他出面,他跟那个班上的同学都很熟。我说:
“用不着,用不着,一点点小事,都是传都邪乎。”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再说什么了。
我回到房间,老董一个人正在闷头抽烟,果然跟我打了饭,用他的碗盖着在。我拿起来就吃,边吃边笑着说:
“你别指望我给你饭票,我为了你才没有买饭的。”
他摆了摆手,问:
“他们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等我吃完了,过去跟人家好好道个歉。”
他点点头,说:
“那是当然。”
等老董非常诚恳地道了歉,大家又成了更好的朋友。回来的路上,他说:
“我不想回房间,陪我到湖边走走。”
那天正是一轮明月,湖水闪闪发光,微风清爽怡人,还有人正在湖边高唱《叫我如何不想她》。我不由地笑着说:
“这是卿卿我我的地方和时机,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到这里可有点不合时宜。”
他却问:
“你跟他们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说你老婆要跟你离婚,你正在气头上,你可千万别怪我,再给我一老拳。”
“难怪那老兄一个劲倒安慰我,让我想开一点。”
等了一会,说:
“你倒是说对了,我真的想离婚。”
这回轮的我沉默了。我认为自己的最大优点就是缺乏自信。我从来不会去劝人离婚或则不离婚,夫妻之间的事情太复杂,我可没有资格去说什么,而且老董并不是一个糊涂人。不过要是一个糊涂人,那就更不能说了。
我只能说:
“这可不是一个小事,认真想一想,不要匆忙地做出决定。”
他沉默了好一会,突然问:
“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虽然我们有时候也讨论这些问题,但今天好像有点不同,于是就说:
“这要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是一个哲学问题,宗教问题,还是生物问题?”
“少跟我胡扯了,就只有一个问题。”
“我不认为我知道答案,虽然很多人认为自己知道,比如政治老师告诉我们人活着是为共产主义,就看你信不信了。”
我知道他不会满意这个答案,接着说:
“我一直想你是知道的。”
他就好奇地望着我,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色吗。”
他第一次笑了,说:
“那不过是瞎扯,过一过嘴巴瘾。一个我就对付不了,再有那还不要了我的命。”
接着说:“你说她为什么有气总是找我出呢?”
我笑了,这个问题就容易回答了。老董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人,理解人必须有地方出气,答案自然是:
“你认为她应该找谁发呢?总不能像你吧。”
他又笑了,然后我们就跟以前一样,天南海北的一顿乱扯。末了他说:
“今天谢谢你了。”
第二天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他还是四点半就急着回家,再也没有跟我说什么离婚的话。
这倒好,他十分容易地过去了,我却没有,想到婚姻能够把一个这样reasonable 和nice的人变得具有暴力倾向,我对婚姻就有了一点怯意。
我们那个专业数学极重,那个极负责任的老教授第一节课说:我今天首先给你们一个测验,有难有简单,不算成绩,主要了解一下你们的水平。我拿来一看,对我不难,因为大部分我根本看不懂。
结果教授决定首先跟我们上一到两个月中学数学。作业就极多。我做不完,就找老董拿了抄,第二次他就说:
“先把你做的给我看一下。”
他认真地看了一遍,有点惊异地说: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怎么连合并同类项都不知道。”
“我怎么能跟你们老三届的高中生比,我基本上没有上中学,正在文革,你不要笑话我,我还得想办法混出去。”
于是他就极认真跟我把每一道讲了一遍,最后说:
“你以后不要拿我的光是抄,自己先做,做多少算多少,不会的来问我。”
我当时就暗暗叫苦,怎么碰到一个这样好为人师的家伙,但没有办法,有求人家吗,只好照他的话做,那一段时间,几乎每天中午他都要为我花半小时。
当然,后来明白,要不是他的帮助,我会吃更多的苦头。
上实验课一般都是我们两个搭档,我从来认为自己的动手能力很强,但和他相比还是有得差。
他总是要我首先把规则和步骤弄懂,一本正经地教训我:
“关键要搞清楚为什么要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每次总是首先把怎么做想好,要用的材料和工具一样样按先后顺序摆好,最后再动手。他会继续教训我:
“一定要想清楚再动手,不然弄不好就会浪费材料,你要是碰到我师父那样的人,就要敲你的人,他最烦就是糟蹋东西。”
虽然我们开始比别人晚,结果往往比别人早。
做完实验后,他会把东西一样样收好,连凳子都放还原,最后还不忘记教训我:
“做事情要清清爽爽,不然别人就会看轻你。”
我在家最小,从小哥哥姐姐都会让着我,跟他在一起,经常就有点不讲道理,他笑着摇摇头,说:
“你一看就是在家里给宠了的,真是没有办法。”
但并不跟我计较,还是总和我一起,我们两个经常不上政治课,溜出去看电影。班长有时也说我们,老董就跟他胡侃,我们两个在班上人缘都不错,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董是那种少数不怎么用功的学生,成绩却始终不错,主要是没有什么动力,只要能毕业,反正是要回到他那个厂里,他是带薪的学生,哪里来哪里去。他认为自己年纪太大了,没有什么更多的想法。
用他的话来说,他读大学就是想混两级工资,反正读书也就一样拿工资。
他从不背书包,书和笔盒就揣在兜里。他在工厂是一个钳工,那时候人人都会干一点私活,就像现在我们上班在计算机上一样,那个笔盒就是他自己做的。
有一天我看中了,就拿了过来,他只好来求我:
“你把我的笔盒拿了,我的东西往哪里放呢?你先还给我,我保证跟你再做一个好的,行不行。”
“不行,没有地方放?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连笔都想给我?”
他就没有办法了,过了几天,他真的给我拿了一个来,比那一个更漂亮,扁长的,表面还打磨花纹,里面刻了我的名字。
我满意地说:
“你这人还算守信用,跟你做交易不算吃亏。”
我哥哥原来在工厂也做过钳工,有一天看到了那笔盒,大为吃惊地问;
“你哪里弄来的这东西。”
“我的一个同学原来是钳工,他做了给我的。”
“做得太漂亮了,简直是一个艺术品。”
“有那么玄乎吗。”
“你知道个什么,这是用不锈钢板敲出来的,这些圆弧多难做,特别是盖子,扣得这么严丝合缝。他真是用了心思的,表面打磨,就看不到敲打的痕迹,连盖子都点焊了支架,和下面的格子正好对上。他对你可真不错。”
“那当然,比你对我要好些。”
哥哥笑着说:
“那倒是,我肯定做不出来。有这样的手艺,读不读大学真是无所谓。”
在我姐姐的儿子一学期弄坏了三个笔盒后,我只有把这一个给了他,倒是经住了折腾,但有一天终于连书包一起给弄丢了,虽然我没有想过它还会回来,但,还是有点心疼。
不知现在它落在了谁的手里,但愿是个识货的人。
记得曾经看过一个帖子,标题就是骂七七,七八级,我自然有些好奇,打开一看,原来在控诉这些人怎么霸道,怎么会用手腕,最后还有更叫绝的,居然把他的女朋友用非常卑鄙的手段抢走了。
我承认和老董作了朋友以后,恐怕也变得有点色,那个“非常卑鄙的手段”就让我浮想联翩。
不由想到:这孩子恐怕真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如果我的那一帮同学碰到这种事,只会琢磨着怎么用更“非常卑鄙的手段”再去抢一个更好的,不会像一个loser发牢骚,毕竟不是什么上脸的事。
七七,七八级是中国历史上非常奇特的一群人,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在我的班上,应届生只有四分之一,其它人都跟我一样,下过乡,工作过,老三届要占一半以上。各行各业都有,在单位都混得不错,那时单位不同意,就不能高考,不少人已经做了领导,我们班长就是一个工厂的副厂长。
这些人都有着丰富的社会经验,最厉害的是:这些人都经历过挫折,很多就是在挫折中长大的,知道什么是失败。但他们都没有放弃,仍然怀着希望不断地努力,不然是进不了学校大门的。
所以肯定不好对付,千万不要忘记,他们可是从阶级斗争中成长起来的,该下手时,恐怕不会含糊。
这些人做科学研究恐怕不行了,给耽误太多,十年补不回来了,已经过了出东西的年龄。但做官还是可以,我的同学的确大部分在做官,也包括老董。
他毕业后回厂不到半年,就被提到局里去了,因为那时候干部要知识化,年轻化,头一批大学生,碰到了机会,他用那一贯的方式说:不好意思,想不做都不行。我自然说:这回你对那卖肉的总算找到了感觉吧。
机会是机会,但没有能力的人哪里抓得住机会。我后来工作主要是在学校和机关,但再也没有遇到那么多人尖子挤到一起的情形了。
不过我并不认为老董适合做官,他太散漫,又没有什么野心,圆滑倒是够,虽然我跟他什么都能侃,但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同学不好的话。他最胜任的工作应该是搞设备或则工艺的工程师,手巧,做事认真又肯动脑筋,知识面宽,英语还不错,绝对一流,这样的人不好找。
但中国在历史上,向来都是官本位,所谓好皇帝就是想把天下所有的人才都搜到囊中。现在中国也这样,都往里面挤,可能是感觉和待遇太好了,其实是一种浪费。
每当我听到那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我就会想起老董,他聪明,豁达,为人老练而且很有人情味,又极有趣味。和这样的朋友在一起,总是会非常愉快。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太太是否依旧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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