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夹雪,半个月(上)
(2009-07-23 08:4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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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夹雪,半个月
陈石站在窗前,从破旧不堪的窗子看着外面。外面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几棵参差不齐的树长在满是泥泞的庭院里,有的落了叶子,只剩下黑色的枯枝在寒风中抖动;有的是常青树,叶子却被灰色的泥污包裹,总之,到处都是一片褐黄色,连洁白的雪花一落在地上,立刻就改变了颜色。
他在国外住了十几年回国后,最不习惯的就是气候和污染,到处都是脏兮兮的,衬衣得天天换,皮鞋也得不停擦。
当他在洛杉矶住了几年后,才知道家乡,一个江南城市的天气有多么的不好。说是南方,可冬天一样非常冷,像这样的雨夹雪,阴冷阴冷的,可以连续半个月以上,气温跟冰箱差不多。
到哪里都是湿漉漉,粘乎乎的,就像这个办公室,气味都像冰箱里,一股潮霉湿冷。
他每天只有回到住的星级饭店,才感到舒心,那里干净温暖,又像回到了美国。
陈石现在现在是一家美国公司在这个这个城市的负责人,实际上就只有这一个项目,百十来人的工具制造厂的兼并。
他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公司要在这个二线城市搞这样一个小厂,同样也是莫名其妙的当上了经理。
他在美国的确也是干的类似的工作,但只是准备材料,搞方案,而且是在美国,什么都是清清楚楚,兼并准备要化多少时间,融合进公司要多久,要亏损多少,什么时候可以盈利,等等。
这些通通是有个说法的,但在中国,完全就是不同。
在美国法律上的有关事务非常烦琐,得化很多时间,但在这里,只要跟主管部门谈好了,几天就把事办完了。但接下来的具体事情,却叫人头痛不已,比如水电的增容,半年了还没有结果,而这在美国,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情。
陈石在国内学的是财经,很早就到了美国读MBA,那时中国人多半在国外学理科,毕业后就到了这家美国前50名之内的大公司工作。
陈石知道,很多人非常羡慕他。名牌大学毕业,这在中国人中间不是很稀奇,但读的是MBA,搞的工作很能挣钱;在一流的大公司有了拿得出手经验,现在又在中国独当一面。凭他这样的经历,找一个好工作不难。
但他自己却经常打不起精神,感到前所未有的一阵阵迷茫。原来在学校读书时想法简单,拿到全A好找一个好工作,多挣钱。刚毕业时工作极重,基本上是一周七天,一天12个小时,一年能有二周左右的假期,大家都这样,累得像一条狗,根本没有时间想什么,就想睡觉或则坐在电视机前放松,什么也不想。
但钱真是挣得邪乎,一个月能把他父亲一生的钱都赚到。那些职位比他高的人就挣得更多了,他原来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挣钱的。
就这样,他在长岛买了房子,女儿在私立学校。
一天上班,突然公司叫他立刻到中国去作翻译,原因是那个翻译是个台湾人,根本听不懂当地话,结果老板就很烦,一查档案,发现他是这里人,又搞得是这方面的工作,马上就叫他来。
在见省经委主任时,他才知道是原来在大学的老师,现在做官了。那老师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实际上只上过一门课,可能是他的成绩非常好。
那老师立刻用英语猛夸了他一顿,他是文革后第一批出国的,在学校就是很出风头,思想新,胆子大,同学们,也包括陈石,都喜欢他的课,私下却议论他弄不好要倒霉,现在却做了大官,可见国内的变化的确是不小。
老师的英语不错,他根本就没有派上用场。老师临走的时候说:
“你们这样做不好。”
老板有点弄不懂,老师接着说:
“你们把我们辛辛苦苦培养的人才都给拿走了,我们是怎么样能搞好经济呢?”
老板马上说:
“那好,为了我们的合作,我把他还给你们好不好。”
陈石就大慨知道了。
到了这个城市后,老板让他把他的的熟人介绍一下,当然是可能有用的,就在最好的酒店请了一大桌。
他在这个城市长大,邻居同学有不少混得也不错了。当他介绍那些律师,记者,官员时,老板兴趣大极了。
不过这一顿饭他就给累坏了,基本没有吃什么。大家都想用英语给老板谈,经常是不知在说什么,他只好一个个的用英语纠正,又不能伤了面子,好在没有什么重要的话。
他有点烦,讨厌那种势利的场合,老板看出来了,认真地对他说:
“要认真对待,二十年后就是这些人的天下。”
第二天就任命他来负责这个项目。这就是他一点都没有想到,他只是认为老板要把他留下。
陈石有自己的想法,他离家太久了,想在父母亲身边待一阵子。都是姐姐在照顾他们,当然,她从来没有表现任何不满,但毕竟自己也是儿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父母从来不留他,总是要他把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放在第一位,但他每次回家,父母的兴奋,临走时的默然,他哪能看不到。
他自己有时候也真正想家了,年纪一大,不知为什么,时常更想父母亲,年轻时倒不是这样,一说走,提起东西,头都不回。
恐怕是想到不知还能跟父母亲有多久能在一起,经历的事情一多,就想到这个世界只有父母亲对自己绝对是不假的。
打电话跟太太谈时,心里有点打鼓,想又要听她的无休止的抱怨了。但出人意料,她非常支持,这真令人奇怪。
老板回北京前,陈石感到有必要跟老板认真谈一下。一是不能对自己的期望过高,那不过是自己一个极普通的老师,自己出国太久了,关系都很淡了。二是想婉转提醒老板,对中国式的承诺不可以太当真。
按照他的专业知识,这个厂对他们的公司根本没有意义,规模太小,铺这个摊子根本就不值。
但老板根本就没有兴趣听,只是告诉他,一切都要从长计议,重要的是现在是要有一个起点,要有一个坚实的着力点。又强调地对他说,慢慢来,不要急,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赚钱,但一定不能出差错。
好在他现在可以看到不少公司的相关文件,慢慢地也就悟出来了。
他的老板年纪跟他差不多,是公司的少壮派,精明能干,野心勃勃,是自己主动要求到中国来打天下的,做了中国市场方面的负责人。
老板的主要精力在北京,上海。在北京是因为知道,在中国要搞成什么事情必须要在那里下功夫,老板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美,可现在对中国理解得不浅。上海周围有公司的几个点,那是重点,必须要赚钱,而且要赚大钱。
而他这里,不过是为了在地图上有一面小旗子,好在向理事会汇报时,展现他的业绩。他怀疑老板现在的想法就是尽可能的把公司钱争取往中国投,这样他在公司的地位自然更重要。古人不是说:养寇自重嘛,大慨就是这个意思。
但就像老板每次都要强调的,在中国必须得有长远打算,这个厂就是下一步,公司的骨干架子搭起来了后,这个厂就有了价值,这倒是很有道理。不过谁知道老板的真实想法的呢?也许要在中国搞得轰轰烈烈,一旦有人看中了他,就另谋高就,像他这个层次流动是常见的。现在花钱在中国很时髦,老板那一套中国就是未来很吃得开。
管他的呢,自己只不过想在父母亲身边呆一阵子。
不久前他回了一趟美国,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苦笑,原来在美国,他总是说回中国,现在在中国,却成了回美国,到底哪里是回呢?
老板也在美国,就请陈石去他家,他太太的生日聚会。老板每年都会把手下的人请到他家里,不同级别就是不同的聚会,据说其他都一样,就是酒不同。
这说明老板真正把他“提拔”了,去的人肯定是原来位置比他高的,老板准备要跟他有私交了。
那天他女儿正好有一个重要的演出,女儿说了很多次,他有点想推辞,太太大吃一惊地说:
“你是不是疯了,这种事怎么能推,我陪女儿就行了,我真是应该去。”
“你又不是没有去过那种聚会,有什么意思。”
“这次完全不同,听说你们的大老板也要去,多少人想去还去不了。你不要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你这人就这样。我要求不高,不指望你能跟那些人套近乎,但一定要去露个脸,别人至少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不然就只是在电脑上看过你的名字,摸样都不知道。”
去了才知道跟他想的完全不同,没有大老板,完全是一个私人聚会,都是老板的朋友,干金融的很少,还有一个国会议员。
气氛非常轻松,人都很友好,老板的太太一个劲问他的太太为什么不来,还准备让车去接。跟他谈的都是有关中国的事情,好像也只能跟他谈这些,他不知道美式足球,没打过高尔夫,对政治也没有什么大兴趣,总不能只谈天气吧。
他发现美国人对中国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他有很长时间不愿跟美国人谈中国,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而且有过沉痛的教训,又一次在吃饭时谈中国的计划生育,他认为中国没有这不行,结果就是一个本来对他非常好的老太太好些天都不理他。
现在就不同了,那些人都去过中国,有的去了多次,还能说几句怪模怪样的中文,当然,前提是你必须知道他是在说中文。不过他们对中国的了解,用他的标准,当然还是肤浅得很。但中国实在太复杂,自己难道就不肤浅?美国还不是一样,不同的人眼里的美国是不一样的。
真是该把太太带来,见见世面。她最愿意跟人谈中国,头头是道。
他开始想到老板把自己请来是不是就是这个目的,一个稀奇,表示开明,就像他们把那些满身是羽毛的酋长带到自己的豪华客厅一样。
往好的方面想,老板是要人知道他在中国的工作是多么重要。老板是一个心思很深的人。
陈石不由想到,他恐怕是挣钱最少的,在美国,钱不就是地位吗。除了一个他的同事。
那家伙从学校毕业不久,人虽然聪明,长得又像个演员,陈石却有点瞧不上,认为他心思不在正道。一天到晚心思不是怎么样把工作做好,而是搞关系。
老板不论交给他什么工作,都是拍胸脯,到时候出了问题,他都有办法滑掉。对谁都说好听的,又懂得察言观色,所以只要是老板,都喜欢他。
当太太们在另一个屋时,他就跟哪一帮达官贵人谈他在酒吧的奇遇,碰到了三个女孩,都是想来找伴的,结果都看上了他,想跟他上床,就开始明争暗夺。他看着她们斗得太辛苦,就同情地提议:那大家就一起来算了。
想不到她们不知是认为他太贪心,还是又记起了女人们的情意,结果联合起来把他痛扁一顿,只好落荒而逃。
看着大家哈哈大笑,陈石不由地想,有了这家伙就不会冷场,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有,他原来在国内也遇见这样的人,可见人实际都差不多。
老板把这家伙叫来恐怕就是这个目的,心里也知道他只能派上这种用场。
正式吃饭前老板的太太说:让我们来祈祷吧。于是大家都非常虔诚的低下头来。
这是陈石有点弄不懂美国人的地方。
就在一,二十分钟前,大家还在谈女人,不是太太;还在谈商场上自己也在其中的那些你诈而虞。这里面有几个是陈石是知道的,是以手段毒辣,奸诈,而毫无顾忌闻名的。
怎么一下子就这么虔诚起来了,难道他们真的相信上帝跟他们一样毫无记性,马上就可以忘记,那还是什么上帝。
也许这正是他们强大的原因,无论做什么都是尽力投入,邪恶和忏悔同等对待,所以他们在好坏上都可以登峰造极。
在快结束时,一个太太坐到了钢琴边,唱起了一首陈石不知道的歌,不是“祝你生日快乐”,大家都跟着哼。他回眼一瞥,发现他的同事眼里居然有了泪花,想必这也是一首在这种场合常唱的歌,那家伙一定是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陈石开始悟到了一点什么。
是啊,我们是不同的人,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长大。
我小时候可没有什么生日聚会,自己的生日,母亲会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拿出了给我下一碗面,不过是瘦肉加鸡蛋罢了,但那却是我吃过最鲜美的东西。
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痱子,什么是冻疮。你们不会在盛夏因孩子睡不着而摇扇,自己的汗水却滴到我的脸上;也用不着在寒冬里解开厚厚的棉袄,把我红肿的双手捂暖。
那些太太都保养得非常好,而自己的母亲却刚刚因为骨质疏松而骨折,原因很简单,母亲在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喝过加维生素D的牛奶,更谈不上到加勒比海的小岛去日光浴。
他们是在一个相当乐观,自由的环境里长大的,相信只要奋斗,就能拥有;而我们则有一段非常沉重的过去,人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单位的,自己的前途得由组织上安排。
人不可能改变过去,正是那些过去形成了我,我可能比你们更执着,更坚强,更吃苦耐劳,但却没有你们那种乐观,开放,其实我也并不想这样。
那种所谓要彻底“融入主流文明”,不过是想要揪住头发离开地面一样好笑;那种想游走在两个文明之中,只会落得像一个孤魂野鬼。
这根本不是什么“玻璃天花板”的问题,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共同的过去,他们就会认为我们不好琢磨,人对未知的人和事总是怀有一种深深的恐惧。
他们永远不会认为我们是自己人,不会真正信任我们,我们只不过是匆匆往来过客。
公平地想,如果我们在这种地位,会比他们做得好?
恐怕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