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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故事(蒙冤)

(2009-01-08 08:58:29) 下一个
父亲的故事(蒙冤)
说实话,我对父亲了解的很少,主要原因是我像许许多多孩子一样,对他关心地太少,等到想知道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机会了。客观原因是他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就被送进了监狱,后来又被监督劳动改造,前后加起来有十好几年,到他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已长大。
我是被母亲一个人带大的,父亲在很长的时间里,对我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
和母亲不一样,他从来没有教训过我,不过我的事情从来就是母亲在管,我也习惯有什么事只找母亲,母亲不愿意他插手,说:你父亲只会宠孩子,我一天到晚压着你(总算说了实话),你还这样,宠你,那还不上了天。
我们家里从来是母亲说了算。我曾认为,因为母亲一个人把家撑了多年,父亲自然对她处处忍让,后来才知道一直就这样,他从来不跟母亲正面冲突,拿定了的事,也不会管母亲怎么说。就有点怨恨他,这么重要的人生哲理,怎么不告诉我,害得儿子我不得不在黑暗中痛苦地摸索了那么久。
他的话非常少,我问母亲是不是劳改造成的,母亲说:不是,你父亲从来话就不多。我记得有一天他对我说:
“你现在长大了,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想你做一个有教养的人。”
“你认为什么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呢?”
“第一,不要瞧不起人,不管他是一个讨饭的,还是受到的教育没有你多,懂得比你少。第二,不要为难朋友,要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
大慨他认为我那时有些轻狂。
我想古代的谦谦君子就是这样,认真想一想,父亲待人就是这样,他的确是努力在做。除了他发脾气的时候,那时可就不是这样,不过这种时候非常之少,我在《文革的故事(平反)》里描述过。这就跟母亲不一样,母亲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过脾气,声音大的时候都不多。
想到他被冤枉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从不抱怨,冷冷对待,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可不多。
不过他并不缺乏幽默感。有段时间大家都去买西装,我也买了一套好的,星期天穿回家去,想秀一秀。大家都说好,我得意洋洋地问他,他却一本正经的说:
“沐猴而冠。”
于是一阵哄堂大笑,只有母亲不笑,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说:
“别听你父亲的,你穿着很好,真是精神,我的儿子就应该这样。”
说完像小时候那样,帮我把衣服整一整,目光里满是欣赏,我饱受创伤的心灵算是得到了一些安慰。

实际上父亲真正是被冤枉的,他从来对国民党不感冒,年轻的时候也很激进,闹学运差点进了国民党的大牢,不得不逃离学校。
到后来对国民党的贪污腐化,任人唯亲极为反感,他是可以到台湾去的,却选择了留下。尽管在吃官饭,他却一直没有加入国民党,只不过是挣钱养家,跟什么党都没关系,这样的人在民国政府里很多,跟49年后的中国不一样,最有名的恐怕算胡适。
大学毕业后,父亲原本在一个私营公司,干得很不错,抗战后,认为应该为破碎的国家做点事情,在朋友的鼓励和支持下,才开始为政府做事。

母亲大学毕业后就立刻结了婚,接下来就是怀孩子,生孩子。那时父亲是一个兵工厂的负责人,用他的话说,那像一个兵营,母亲马上恨恨的说,什么兵营,就是一个监狱,好像还不解气,又加道:连监狱都不如,监狱至少晚上可以开灯。
因为害怕日机轰炸,这个兵工厂在山中,并被彻底伪装,工人住厂不能随便进出,不过说实话,也没有地方好出。晚上实行严格的灯光管制,到了夏天,不能关窗拉窗帘,也就不能开灯。
母亲的确有点可怜,想到她在一个晴朗无云的夏夜,独坐在窗前,望着繁星残月,给孩子轻轻地哼着歌,慢慢地打着扇,眼巴巴地盼望着那一缕早霞;或者在黑漆漆的雨夜,听任着雨一点一点打在窗前的白玉兰,想着因战乱失散在天边的亲友,不由泪水和着雨水,真是点点滴滴到天明。
天明也好不到哪里,除了父亲,她一个也不认识,只有很少的人能带家眷,却都是一些没读什么书的家庭妇女,母亲跟她们根本谈不到一起,她们也认为母亲是异类。一下子把母亲从学校热热闹闹扔到这样一个连说话都找不到人的地方,加上第一次怀孩子反应又重,产后又难免有点忧郁,母亲的日子真是难熬。
父亲不是不知道,但毫无办法。母亲想去重庆,那里有他们的很多朋友和同学,父亲每个星期起码要去一次,但那时重庆正被日本人轰炸,死人很多,人都在往外逃。他又极忙,压力巨大,很多时候不得不睡在办公室,不停的有人找。但我估计他有时是躲着母亲,我充分理解,男人有时候也需要安静的休息一下。
母亲就在这个“监狱”里呆了二年多,孩子大了一点,日本人的轰炸也基本没有了,她立刻到了重庆,不久就找到了工作。
她曾经不无偏激的对我说:战争都是男人搞出来的,因为他们要当英雄,而女人只能承受苦难。
我不赞成,那是因为男人那时说了算,如果女人那时当权,我不相信就会没有战争,要知道女人更争强好胜。但不管怎么说,父母亲在那场战争中是幸运者,毕竟死了那么多人,战争往往没有胜利者。

母亲生了孩子不久,父亲就给母亲找了一点事做,让她到工厂的夜校给工人上 文化课,母亲开始还很得意,上她的课人总是不少,后来才知道,他们不是来听她讲的,而是来看她的,就生气得再也不去了。
我一直认为母亲长得非常漂亮,这可不是我的偏见。记得有一回朋友到家里来玩,母亲不在家,她那时总把一张和同学的合影放在书架上,大慨是全系的女生,有二三十人。朋友问我哪一个是母亲,我惊讶地望着他们,好像不懂为什么都这样弱智,说:
“这还用说吗,你们选一个最漂亮的。”
他们公认的果然就是母亲。
有个女孩可能怕我太自大,跟她们打交道会有麻烦,正色对我说道:
“你不要太得意,你不怎么像你母亲。”
这我承认,我更像父亲,但好处总是多多少少得了一些的吧。
母亲一生最恨女人被当花瓶,肯定她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但她就不能像总要求我们的那样,认真反省一下自己,这是别人的错吗?
我看过母亲的很多照片,她喜欢照相,总是认为她这个时候最美。她那时剪去了长发,短发齐耳,变得有点胖,抱着孩子,恬静地笑着,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一丝淡淡的忧伤……..。

那时候兵工厂里雇了一些当地人做一些粗杂工作,但有一个问题,他们偷东西,开始偷食物,出门给经常搜出来,也就算了。在那种很穷的日子,很多人没吃的,父亲说,寒潮一来,早上路边就能看到有倒毙的的人。他们有孩子在家里,不像他们在工厂里能吃饱。
到后来就发展到偷一些材料,父亲先开始扣钱,开除,下面人告诉父亲,那等于断了他们的活路,只好打一顿了事。父亲并不是圣人,打人总归不好,我无心为他辩护,但他们情愿被打,也不愿意被扣钱,开除,在那种肚子都顾不上的时候,屁股又算什么。母亲对此就从来就不理解,总是说:那成什么样子,打人不说,一大堆人围着看,还哈哈大笑,就不能想点别的法子?
打人的事就由守工厂的士兵来干,有天一个当地人运气不好,挨打的时候正好刚好新来了一个排长,据说是土匪出身,对打人很有兴趣,又不知深浅。那排长运气也不好,挨打那一个的太太正好在给母亲打杂,第二天母亲看见她时眼还是红的。
母亲一问,才知道给打坏了,路都不能走。母亲说那一家真正可怜,孩子病了,没办法找当地的地痞流氓,也就是所谓袍哥,借了高利贷,现在那帮人就逼着他偷东西。母亲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一下就勃然大怒,冲到父亲的办公室里大吵一场,别人好不容易把她劝走。
母亲是那种“五四运动”熏陶出来的青年,读《家》,《春》,《秋》和鲁迅长大的,对人世间的不平有点敏感,这一点不像现在那帮精英。
父亲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听说了也感觉不好。至于母亲说她自己要找那些人讲个道理,父亲只觉得好笑,那些人是能够讲道理的吗?真是才从学校出来。倒也不担心,她出不去,能开通行证的包括父亲就二三个人,没人会那么不懂事,给母亲开。
虽然我认为父亲是一个极有涵养的人,但一上班就在下属面前给太太骂了一顿,肯定不爽,正在生气,负责警卫工厂的营长求见父亲,估计是听到了风声,这种事情总是传的很快。
父亲见面肯定把他狠狠训了一顿,那营长心里也肯定叫屈,我是来守工厂的,打人又不是我的职责,你叫我打人,我只好干,你又没有说只做做样子,我怎么知道,你被太太骂了一顿,怎么把气出到我的身上。但不敢作声,父亲那时也有军衔,比他要高。
等父亲气出完了,才敢问:那个排长就在外面,你要不要教训一下?
“我不要见那个土匪。”
营长只好问父亲怎么办,父亲不无好气的说:
“你怎么在当长官的,还要我教你怎么办,把他调走,我这里不要这样的人。”
我估计那个排长多半是走了门路才从前线调来的,说不定是营长的关系,不然营长不会马上带他来,总想让父亲发发脾气,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就没有想到,父亲不这样,母亲那里怎么交差,母亲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父亲可不像母亲那样不懂事,他想的要深远的多。太太骂一顿,无所谓,也许有点习惯了,但那些材料多半是贵重金属,市面上根本没有,有些甚至是从美国空运来的,一出工厂门就无法控制流向,万一日本人顺着一追,定会引来日机,那就是灭顶之灾。自己一家人性命不说,还有几百个工人,一个厂。
他知道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但也知道绝对不能照实说,不然他的上司要莫名其妙,该抓就抓,该杀就杀,这是在打仗,又有谁知道他有一个不好对付的太太呢。
他决定打个报告把那些当地人连家带口统统搬到工厂里来,理由是最近总是陌生人在这一带晃悠。虽然这在管理上麻烦要多很多,他非常不愿意,但那种结果实在太恐怖,他可见过那种轰炸,想到都可怕。自己还有一个小算盘,那些孩子进来了,母亲可以教他们,有点事做。
父亲运气也不好,他的判决书上写的就是:殴打工人至残,以历史反革命罪处三年有期徒刑。我有幸看过,平反判决里必须说清楚原来的判决,因为他是法院判的刑,平反也是判决书。
母亲自然有她的看法:像你父亲那样经历的人,随便找个什么事情就可以把他框进去,这不算最坏,有的人把命都送了,实际就是别人要整他,才会把十几年前的事情翻出来。
我问;“为什么要整他呢?”
“你父亲倔头倔脑,总认为自己懂业务,不想想只是一个留用人员,凭什么跟那些党员干部较劲,那能有好结果吗?”
当然,母亲绝不会忘记敲打我,
“你跟你父亲一样倔,自以为是,你跟我小心一点!”
我总是难以理解,就算工作中有些矛盾,这种事情谁都遇见过,犯得着把人往监狱里送吗?那个时代真可怕。

最近看了一篇对一个著名画家的采访,他谈到现在苦难的这个词被用滥了,动不动
就是经受了多少苦难,我完全赞成,现在的人,包括我,都难以理解我父母亲那一辈人所经历的一切,但愿不会再来。
接下来就把我惊翻了,他的大意是,他喜欢苦难,这样才能有大艺术家,艺术作品中的苦难是最美的。
这真是叫吃饱了撑的!他应该像我父亲那样劳改个一,二十年,再来说这些话才有资格,恐怕他根本就成不了什么大艺术家,会怎么样谁知道,我可见过不少被苦难打倒的人。
这是尼采哲学的变种:这个世界的意义在于英雄,死多少人不要紧,只要能产生英雄。我肯定不是英雄,属于该死的范围,我又自私怕死,对这种哲学就极度反感。如果要用世人的苦难去换什么伟大的艺术作品,我宁愿不要。我也更不想做什么大艺术家,平平安安对我最好,我就是这样没出息。

那份平反判决书只有薄薄的两页,又有谁知道它后面有多少辛酸和苦难,那是一个人的十几年,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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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群思 回复 悄悄话 吃饱了撑的人不少啊.没爱过饿的人和挨过的,饿死的想的能一样吗?
棕榈白沙 回复 悄悄话 若不是在黑暗中痛苦地摸索了那么久的,使起来未必有效。
偶灯斯陋 回复 悄悄话 Truth=如果要用世人的苦难去换什么伟大的艺术作品,我宁愿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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