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故事(我救了母亲)
(2008-05-08 06:3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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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故事(我救了母亲)
母亲在文革中被审查了一段时间, 说起来好笑, 母亲的一个同学被整得受不了, 就承认自己是三青团. 但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 那你跟谁在一起活动啊? 你不可能一个人是孤零零的三青团, 于是她记得的所有人也成了三青团. 她的那个单位十分忠于职守, 就把这份交代材料寄到母亲的单位.
不知读者知不知道什么叫三青团, 简单地说, 它相当于共青团, 是国民党在青年中的外围组织, 说实话算不了什么. 但在文革时期, 那就要算个大事, 更不好玩.
文革后我曾问过母亲, 你到底是不是三青团, 然后又开玩笑地加了一句, 不要有顾虑, 组织上是相信你的, 会实事求是考虑你的实际情况的.
母亲笑着跟我说, 我哪里是什么三青团, 我是专门跟他们斗争的. 母亲很左, 我对此深有体会.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跟我说, 她读大学的后二年用不着交学费, 学校还发生活费, 因为她是流亡学生, 家乡被日军占领, 自然失去了生活来源. 我有点惊奇地说, 那国民党还是不错的了. 母亲马上用批判的口气对我喝道, 不许胡说, 那是收买人心.
共产党比国民党厉害多了, 他们现在只管收钱, 用不着收买什么人心. 我想国民党也够寃的, 花了钱, 人家却不领情, 大部分跟共产党跑了, 还说句收买人心. 不过报应也来了, 共产党培养的人却也跑到美国来了, 不领情还要骂. 说句实话, 我读大学不像现在, 用不着交什么学费, 共产党的确是花了钱的.
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极为漂亮(儿子一般都会这样说),明亮大眼睛,五官端正,挺直的鼻梁,一笑二酒窝,长长密密的黑发(这都遗传给我,除了酒窝)。我太太从不夸奖女人漂亮,看了她年轻时的照片都不得不说:你妈妈年轻的时候跟现在一样,可真有气质(?!)。是属于那种看起来文文静静,甜甜的女孩,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这根本就是一个误会。
那时与現在不一样,大学女生不多,母亲学的是理科,女生就更少了,刚到学校,自然不乏男生来搭讪,这到与现在一样,其中有一个就是学校三青团的负责人之一,这自然是他的工作,但我怀疑有些公私兼顾。母亲说,他一表人才,家世也不错,我想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的意思大慨是:像我母亲这样年轻幼稚的女孩,难免被人利用,因此需要跟他多接触,这样就不会误入歧途,确保永远幸福,可见哄女孩子的方法不像科学技术,进步不大。母亲生性好强,这话立刻让她反感,在她看来,女人的幸福与男人有何干?不幸倒是逃不脱干系。但她不动声色,浅浅一笑对他说:你这话极是,像我这样年轻幼稚的人就只能活该被人利用,不被别人利用,也只好被你利用,这样嘛,容我想一想,至少我可以挑选被谁利用吧。从此以后,母亲经常跟他作对。
母亲跟我讲这事时满脸都是得意的笑容,好像又回到了过去。我想像得出,那位老兄该有多狼狈。母亲无疑有一张利嘴,我对此深有体会,真不冤枉她读了那么许多鲁迅。
那一段时间叫做“清理阶级队伍”,文革初期的急风暴雨已经过去,接下来要做的是从从容容把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清理出去,出到哪里去呢?有三个去处,监狱,牛棚和干校。监狱是什么大家想必知道,牛棚就有点模糊了,它的实际含义是被监督劳动改造,记得那时候我们并不把那地方叫牛棚,大城市哪里来的牛,但文革后大家都这么叫,也就约定成俗了。
如果你去了这二个地方,那无疑你就是阶级敌人了。那时候常常说,要把阶级敌人打进十八层地狱,你就可以马上知道什么是地狱了。公平地说,地狱也是有区别的,这取决于管理者的阶级觉悟,我们那个学校的牛棚就属于地狱的上层,而旁边的一个学校的牛棚就惨了,死人不少。
干校在离学校2百多公里的一个农场,在那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属于所谓“人民内部矛盾”,就是说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需要劳动改造,但仍然属于“人民”。开始干校条件很差,因为后来有了一个规定,所有教师都必须到干校劳动一段时间(半年左右),干校的人越来越多,干校条件也越来越好。有了食堂,澡堂,学校,周末还有电影(当然是样板戏)。
母亲被审查了一个多月,每天早上八点去报到,第一个问题总是:
“你什么时侯参加三青团的?”
“我没有参加过三青团。”
“那为什么有人揭发你参加了三青团。”
“那是有人记错了。”
“别人记性都不好,就是你的好。你上次说你到国民党军队做护士是七月,我们查了你的档案,实际是六月。看来你的记性并不是那么好。”
“那是在抗日战争,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你记不得的事情,组织上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还是好好想想,老老实实坦白的好。”
接下来就是不停地要她写交代,每一件事,时间,涉及到的人都必须一清二楚,当写的和档案或前面交代的不一样时,他们就说母亲在欺骗组织。这样猫捉老鼠的游戏着实使母亲厌烦并且感到深深的屈辱,母亲认为她一生从不骗人,怎么会去骗她奉为神灵的共产党呢。
我当然相信母亲,她做了一辈子的老师,不像现在中国的那一帮经济学家,撒谎,说一套,做一套她是不屑为之的。我从来没有发现她有意骗过我们。我小时候说谎她会跟我纠正过来,但不会深究,她知道孩子容易把想象和实际混淆,大了就不行了,我要骗人,她是要跟我没完没了的,她决不能允许她的孩子品质上有问题。她的问题是永远只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好的一面,我被弄得以为这个世界跟童话一样,结果头破血流,反而心生怨恨,估计这一套是跟共产党学的。
母亲告诉我,从大学时她就想参加共产党,积极地很,可那帮人总对她之乎者也,后来父亲出了事,她终于知道那个党不可能要她了。从她告诉我的故事来看,国民党比共产党对学生可要宽容多了,我也做过学生,她那些事如果我做,轻则开除,重就不好说了。母亲认为是她家庭出生的问题,毕竟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父亲的看法则不同,他说:你不知道你母亲年轻时的那个性,那张嘴。我笑着说:虽然没有你体会深,但还是知道的。他接着说:人家主要认为她政治上不够成熟。我倾向于相信父亲,因为共产党里的大小姐多了。我认为是一个好事,如果她入了党,肯定会紧跟党的领导,当她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时侯,根本就不懂要让人的。那到了文革的时侯,就肯定不是那么容易脱身,我都救不了她。
我不明白的是那时候的共产党为什么对敌人还讲优待俘虏,人道主义,反而对自己的同志下手毫不留情要置于死地而后快。
除了让她在家睡觉和照顾孩子吃饭外,一天十几个小时都必须在所谓专案组。随着时间越来越长,母亲有点顶不住了,用现在的话,要崩溃了。当她写交代的时侯,她开始想前一次是怎么写的,越想越糊涂,想不清楚,就写不下去了,但不写又不行,她就开始想,承认算了。参加三青团那时不是敌我矛盾,顶多到干校去,什么地方都比这鬼地方强。可就在这时侯,看到了审问她的那人的手,那手居然跟我的差不多。
太太总说我太脏,那是她没有能看到我小时候。那时我认为洗手,洗脸即痛苦又浪费时间,洗头洗澡那绝对是酷刑了。姐姐总爱跟母亲说:弟弟那不叫洗脸洗手,那叫打湿一下。可就这打湿一下,我能逃那是一定要逃的。
学校有澡堂,但母亲不能进男澡堂帮我洗。平时母亲忙,没时间管,所以每个星期天,母亲都要烧一大锅热水给我洗头洗手,第一盆水永远带着颜色,并且能反映季节。特别是我的手在冬天,往往裂了口子,一层黑壳。她一边紧紧抓住我的手往滚烫的热水里按,毫不理会我的挣扎和大叫,一边说:
“这哪是一双手,这是磨刀石,是炒菜的鉄锅底,别人看到了不知怎么说你的妈妈呢!”
往往要在热水里浸上个一,二十分钟,把黑壳泡软了搓掉,拿干毛巾仔细把手擦干,再擦上凡士林,
“跟你说了不知多少遍,手打湿了要擦点凡士林,又喜欢玩水玩冰,风一吹,这不是手,是爪子,你真不知道什么叫爪子?”
“我不要凡士林,它像猪油。
最后用雪花膏把我的手脸一齐一擦。
“那就擦雪花膏。”
“我更不要什么雪花膏,香香的,那是女孩子用的东西,我不是女孩子。”
“女孩子有什么不好,你要像你姐姐,我不知要少操多少心。”
我想,对你好,对我可不怎么的,女孩子只能跳橡皮筋,多没意思。
母亲把我拾掇好了,摸摸我的脸,满意的笑着说:
“现在才像一个人!”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
“是一个人,一个小叫花子人。”
那时的干校还不准带孩子,母亲只能半年回来看一次我们。她当时就想,那谁给我洗手呢?除了她没人能管得了我,我半年不洗手?她不敢想下去,那还是再坚持一下吧。
就这样,母亲坚持到了专案组结束,到了讨论处理意见时,母亲是属于两可之间。听人后来说,母亲的事是当时工宣队队长定的,那人识字不多,革命意志非常坚定,她并不了解母亲,她是大人物,管那些大案子,幸运的是,她也是几个孩子的母亲。
她见有些分歧,突然问到:
“听说她小的一个很调皮?”
有人就把我舞会上开灯的故事讲了(见我的博客《我最调皮的故事》),她哈哈大笑,说:
“那些资产阶级的东西,就是要给它曝曝光。这样吧,就不要她去干校了吧,现在学校又不上课,孩子不能没人管,事关下一代嘛。”
就这样,母亲逃脱了去干校的厄运,我们一家人能够保全在一起。
多年以后,母亲谈起这一段经历时说,这是她一生中最难几段时侯之一,幸亏不长,前后只有三个月,再下去她肯定受不了。她说:
“他们要说我是反革命,要关要杀我没有办法,可他们要你不停地贬低自己,糟践自己,说自己是个反革命,是个骗子,是个反复无常见利忘义的小人,可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也知道我是旧知识分子,需要改造,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人要一点自尊都没有,那还能活下去吗?我并不怕死,我反正已经死过一回了(母亲在抗战初期逃难时差点死掉),我那时经常想也许跟林教授一样反而是一种解脱,人总欠上帝一个死,谁都逃不脱,但我跟你林姨不一样,我有你们,你们那个犟头倔脑的父亲早早就把自己弄到劳改了,我再一出事,你们怎么办?我就想我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吧。”
母亲可真幼稚的可以,他们烦的就是这个自尊,这就是所谓知识分子的臭脾气。他们要的是奴才,奴才哪有什么自尊!
母亲说这些话时,平平静静像谈与她无关的小事,可我相信母亲,她是属于那种典型遇大事反而不慌的人,如果她找不到钥匙,她会气急败坏地揪着我的耳朵问我,但如果她找不到户口簿,她反到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想怎么办。因此我心里难受极了,赶紧跟母亲开心:
“你看看,你一天到晚总说我不好,惹你生气,可关键时候,还不是要靠我救你,这短短一下,我就救了你两次了,你以后要对我好点。”
所以岂止是国民党不算太坏,四大家族也不是一点好事都不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