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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故事(保护现场)

(2008-01-03 07:58:25) 下一个

文革的故事(保护现场)
我从小受的就极正统的教育, 学校家里都一个样, 母亲把我压得非常厉害, 任何叛逆她都一定要纠过来, 对那个党, 对那个人, 对祖国人民不许有任何的疑问, 在家里说都不许. 她聪明又执著, 还学过心理学. 用现在的话来说, 我与她在信息和资源上极不对等, 你看我倒不倒霉. 我从来就没有赢过, 连象征性的都没有. 我自认为聪明的那些花招, 她根本不用想就了如指掌. 她几乎成功了, 如果没有文革的话, 我一定还在琢磨着学雷锋, 怎样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而父母年轻时是很叛逆的, 那个时代叛逆是很时髦, 像现在的做小资, 所以青年知识分子大多叛逆. 什么闹学潮, 赶校长都少不了父母, 有时还是领袖. 我想他们已经领教了叛逆带来挫折, 更何况知道那个党的手段, 时代变了, 叛逆不但不时髦, 反而会带来灭顶之灾. 我对她太宝贵, 因而她不敢拿我冒一点点风险. 也可能她已看到我有反骨,
当然她不知道, 我能到美国来胡说八道, 这里还在时髦这个.
由于早年的教育, 我们这一代骨子里面往往都是理想主义者, 但该死的文革把这一切都毁了. 我们看到了太多丑恶, 我们的信仰被人无情地利用, 然后把我们弃之如履, 我们虽然渴望, 却再也不能信仰. 我就像希腊神话的那位老兄, 站在水边却永远干渴, 因为每当他用手捧起水想喝时, 水就从他的手缝流走. 我也花了很大气力来克制对人性的怀疑, 重建对人的信任, 因为没有这种信任, 你就无法生存. 你若怀疑一切人, 怎么结婚, 怎么跟同事相处.
我最听不得就是如果你没有被挫折打倒, 那些挫折就变成了你的财富这一类的话. 我受过不少挫折, 在同龄人中应该算多的, 对现在的年轻人根本就无法想象. 我也从来就没有被它们打倒, 否则你们就看不到这些文章了. 但我感不到一丝骄傲自豪, 只有一阵阵酸楚. 我也从来没有感到有什么财富, 一个满身伤痕哪还有资格奢谈什么财富!
我从来认为我只是一个幸存者, 我中学的班上大约有五十个同学, 七七年只有二个人考上了大学. 要知道我的学校实际上是大学附中, 百分之九十同学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或知识分子干部, 现在那个中学的升学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我毫不谦虚地认为我还可以, 但我知道在一些关键的地方我是靠的运气. 如果没有一些人的帮助, 特别是我的家人, 我就不能上大学, 现在就多半就会被彻底边缘化了, 摆个小摊或者替人看大门, 就像我的一些同龄. 成天被城管喝来唤去, 只求温饱, 尊严是顾不上的了. 那能有自己house和车, 还能在网上高谈阔论. 能扛当然好, 扛不过去呢, 我可知道大多数人都没能扛过去,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我的运气.
我从小就被教育要自强不息, “奋斗, 探求,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想我母亲可能预知我会面临什么而不得不这样做的, 难道这个世界真是为强者准备的? 可我曾经在新英格兰一个不满千人, 风景如画的小镇上住过十几天.那里的人真是单纯的可爱, 我第一次知道人是可以像他们那样平静而满足地度过一生的. 我尤其喜欢那教堂明亮的钟声, 希望和他们一样礼拜天在钟声里挽着亲人的手臂, 沿着满是红叶的大道走向教堂. 我也情愿在自家的porch面对着晚霞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 在牧师的祝福和亲人的眼泪里变回尘土. 也许当红叶飘落在我的墓上, 在教堂的悠悠钟声中我能品位到阵阵忧伤. 我恨挫折, 更不稀罕什么我从来就没有过的所谓财富. 什么时候中国人也能轻松一把呢.

文革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暴力, 就是漫天遍地的大字报, 开各种各样的大会. 接下来就某某被揪出来了, 红卫兵就去炒某某的家. 所谓抄家就是把把所有的东西翻个底朝天, 是四旧当场就烧毁, 反革命证据就带走. 一帮孩子就跟着起哄, 有的还跟红卫兵帮忙.
母亲突然变得非常紧张, 每天下班就抓住我问一天在干什么. 不许我去看抄家. 我告诉她每一个人都去, 她知道要我不去是不可能的, 叹口气, 一遍遍地说, 不许搬东西, 不许跟着呼口号. 然后说, 我要那样做了, 她没法做人, 会伤心死了,说着, 说着, 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 她在我面前永远是很镇静, 我总是认为她什么事都能对付. 当终于有一天红卫兵来到我家的时候, 我算明白了.
后来学校瘫痪了, 大家都投身到革命中去了, 没人上班上课了. 这下好了, 母亲牢牢地抓住我, 半步都不准离开. 我姐姐那时是个乖乖女, 她不担心. 哥哥大了, 她已经管不住了, 她也只有这能赖管住我.
领导要求人人都要参加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 母亲当然不会去打倒谁, 她深知自己不被打倒就是运气来了, 哪有资格去打倒别人. 她的参加就是带着我去看大字报, 开各种各样的批判会, 辩论会, 还有什么誓师大会. 她估计在那大家都热血沸腾的时候, 我肯定在家座不住. 我真不知道她内心深处到底有没有兴趣.
我最感兴趣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辩论了. 辩论会有大有小, 大的几千上万人, 小的就在街心顺便搭个台子, 轮流上去讲就得. 內容都差不多, 就是我这一派如何正确, 得到了伟大领袖的真传, 对手完全错误, 受了走资派蒙蔽. 或者是原来跟着别人走错了路, 现在找到了某某组织, 终于踏上了革命的康庄大道, 等等, 等等. 台上讲得痛哭流涕, 慷慨激昂, 台下听得如痴如醉, 热血激荡, 热闹非凡. 估计跟现在的传销差不多, 只是更疯狂.
在大字报最热闹的地方, 有个人每天自带一木箱, 准时往上一站二眼望天就开讲. 据说此人是物理系的高才生, 革命刚开始时, 大家都热血沸腾时他无动于衷, 仍旧看着爱因斯坦, 不知哪一天什么事情刺激了他, 突然大喝一声, 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 刚开始时还有人听, 后来大家都知道他有点毛病也许是更革命, 谁又能知道呢?. 逐渐这成为一个标志, 一个符号. 你可以听到有人问: 今天他还在讲吗? 回答是: 讲呢, 好像更带劲. 你就知道这个革命还要继续下去, 恐怕要更激烈.
我姐姐总是带着讨厌的表情对我说, 你能不能讲话的时候不把唾液喷出来. 那她是没有看过这些辩论, 在那里, 你如果站在前排, 最好是撑把雨伞. 母亲从来不让我站在前面, 一是怕我沾水星, 二怕万一有什么骚动把我给挤坏了. 她可真有先见之明.
一天当某个宣传家慷慨激昂, 正讲到动情处时, 一个东西直端端地打到他的脸上, 还好, 不是硬东西, 不见有红色的血, 倒有黄色的渗出, 原来是一团大便. 他那一派的人大叫, 不要让凶手跑了, 真好像<列宁在一九一八>. 可显然肇事者并不是傻瓜, 早在熙攘的人群里逃之夭夭了.
他那一派的一个女孩拿出手绢要帮他擦去嘴角的粪便, 只见他正义凛然地大叫道:
“不要, 绝对不要! 这一定是某某组织干的, 他们害怕我说出真理, 想用这种卑鄙方法封住我的嘴, 这是痴心妄想! 我们要保护好现场, 让更多的革命群众知道他们的下流手段!”
于是就在一片”对! 让大家看看!” 的喊声中, 一群人保护着现场, 沿着二边都是大字报的街道, 向前呼啸而去. 母亲笑得趴在我肩上, 半天直不起腰来. 我倒没怎么笑, 心想, 这人可真有毅力. 转而同情他到, 这么臭, 他怎么受得了.
多年以后, 我们在饭桌上谈起文革的种种荒唐事, 我一说此事, 母亲立刻就笑得不能吃饭. 我那时正在迷小说, 对母亲说:
“你认为卡夫卡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在哪里?”
“你说说看.”
“他们都写了一些不正常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些人当作不正常来写, 而卡夫卡却把这些人当作正常来写, 那么正常人反而变成了不正常. 从某种意义上说, 陀氏是那种古典文学的最后一个, 而卡夫卡则是现代文学的第一个, 所以卡夫卡的影响比陀氏大多了. <第二十二条军规> 和<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 >这些荒诞派文学的源头就是卡夫卡.”
母亲笑笑不做声, 这些异端说法要是原来必然引来她的长篇训斥, 现在要她附和不大可能. 姐姐则喜欢和我抬杠, 反驳到:
“有谁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 也许他们才是真正的正常, 你却是不正常, 就像屈原的<渔父>.”
这可真是理解了荒诞派文学的精髓, 可我不以为然. 但现在想来, 姐姐恐怕有些道理. 文革时的中国人为革命而疯狂, 现在的中国人为钱而疯狂, 骨子里是一个样, 也许这才是正常?
但还是要看到进步. 为钱总是可以退后一步, 大不了我不要钱总可以的吧? 而革命是要命的, 你无步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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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单眼贼 回复 悄悄话 "摆个小摊或者替人看大门,... 成天被城管喝来唤去,"
你也可以去当那个"城管"呀?
兄弟你也忒没个志气!
呵呵!
不过,能把汉字摆弄得如此写意的人,是绝不会去干"城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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