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一
一、点心
大概是因为缺油,那时的点心都很硬。刚买来时还嚼得动,如果在柜子里放上十天半个月的,就悬了。有一次我扫地,打床下边扫出一块妹妹咬了一口的炉果。我欣喜异常,忙捡起来,箪箪灰就要往嘴里送──哎哟!怎么那么硬啊,差点儿把我门牙胳掉。那年头的月饼也犯同一个毛病,缺油。糖放得倒挺足,但是没有油,就没有了月饼应该有的那种软糯和香酥。很早以前在奶奶家吃过一块南方买来的苏式月饼,咬到嘴里立刻化开,美味满口,香气扑鼻。为什么?人家舍得放油。辽宁生产的江米条因为经过了膨化处理,不会像炉果和月饼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一块死硬的石头,但是也经不起放。一放就不酥也不脆了,软不啦塌地,咬起来很费劲儿。
一年春节,我爸决定自己动手做点心。他算是有过几天好日子,从前油、蛋、糖敞开供应的时候,吃过那时候的点心。怎么做点心呢?他动起了脑筋。那个年代,没有菜谱,也不能向邻居瞎打听──你家生活好到要做点心了?弄不好下次运动时就揪你个资产阶级。所以要像鬼子进村,悄悄地进行。
他把面和好了,加了足够的油、蛋和糖,切成小方块。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没有烤箱,总不能为了做这么一次点心,再去现打个烤箱吧?最接近烤的烹调方式大概就是放在平底锅里煎了。他煎了半天,厨房里弥漫着香味,妹妹扒着炉台,不停地吸溜口水。终于,小方块出锅了。咬了一口:怎么没有点心那股酥脆劲呢?倒很有发面饼的口感:筋道,抗嚼。
爸动脑筋又想了想。什么东西酥脆呢?油炸食品啊!眼前一亮,立刻烧起了一马勺油。看油温差不多了,投入小方块。再出锅,像那么回事了,又甜,又软,又酥,又脆。我们高兴得要跳起来。这才是点心应有的样子啊。
好景不长。油、蛋、糖都凭票供应。春节期间偶尔为之,尚能维持,咱小家小户的天天做可做不起。
二、糖水山楂
冬天,窗户上都结了冰,长上了厚厚的霜花。大地一片洁白,菜棚子也一片洁白,蔬菜水果都不见了。
我家的窗台上,却摆着几瓶玫瑰红的糖水山楂,在霜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诱人。
比起别的水果来,山楂经留。在柜子里放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见烂或者长虫子,要是有菜窖,保鲜期还能更长。等到秋天下来的苹果、梨、柿子什么的都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爸和妈就拿出保存在柜子里的山楂,洗干净,切一刀抠出籽儿,然后在开水里煮一会儿,加上糖,就成了。别看做法简单,出来的产品却非常受欢迎,尤其是那玫瑰红色的汁儿,又酸又甜,冬天从外边回来,从罐头瓶里倒出来喝一点,别提多美了。
家里来了客人,桌子上寥寥几样菜,连我这个小孩都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菜盘子撤下去,端上几小碗糖水山楂,客人尝两口,惊为天食。爸妈的脸上露出笑容,我也自豪──毕竟那些山楂都是我一个个洗干净,又去了籽的。
商店里也有卖糖水山楂的,可是颜色暗淡,里边的山楂大约是煮得太过,都成了褐色,糖水也不如我家的稠,还有一股橡皮胶圈味儿,怎么吃怎么觉得缺斤短两。
和山楂类似的还有山里红,个头小些,味道差不多,我家也曾用它来做糖水山里红,可惜这种小水果不经煮,水刚开就烂成了一锅粥。试验失败。
三、煎饼
煎饼是大众化吃食,用玉米面加点豆粉摊成。
摊煎饼的大锅直径少说也有两尺半,下边的火烧得旺旺的,一个朝鲜族妇女操着大马勺,把玉米面和豆粉搅成的稀糊糊倒上一勺,再用木块削成的推子沿着锅边一推,那糊糊就结成了一片薄薄的痂,用一块薄铁片铲下来,左一叠,右一摞,就成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煎饼。说“摊”而不是烙,真是再形象不过。整个过程眼要急,手要快。推子走得慢,稀糊糊在锅上就烤熟了,软不拉塌的一块,没有煎饼的薄和脆。薄铁片铲得慢,煎饼就糊了,糊的那一块叠不起来,放到买主手里也会碎成渣渣。
我最爱吃糊的煎饼,可惜人家不给我单摊,得凭运气。摊煎饼是个季节活儿,只在冬天才有,天气一暖和那些人就不知道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年冬天,刚下了点薄雪,嗖嗖的小风吹着,外边不见一个人影。马路上刚结的冰反着寒冷的光,偶尔开过一辆卡车,带起一路雪面。我坐在暖气片上,手里捧着那本早看了五百八十遍的《欧阳海之歌》。这时我听见外边有人喊:煎饼喽!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忙朝窗户上哈了一口气,化开一小片霜:雪地上站着一个帽子口罩大衣手套遮得严严实实的人,看不出男女,那人用手扒了一下口罩,又朝楼上喊了一声:煎饼喽!
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厨房,抓起一个铝盆,唰地拉开抽屉,昨天抢带鱼没抢上,剩的那五毛钱还在。冲到门口,刚提上鞋跟,忽然又想起没带粮票,于是又跑进里屋开抽屉,在一堆煤票豆腐票工业券下边发现了五斤全国粮票──全国就全国吧,我迅速把粮票揣进兜,边下楼梯边系围巾戴手套,后边妹妹站在门口喊:姐你忘了拿网兜了!她还以为我又是去抢带鱼呢。
食堂前边,大铁锅已经架起来了,下边的劈柴辟啪作响,溅出火星。第一张煎饼尚未出炉,大锅前边已经排了七、八个人。看见人们正从四面八方跑来,我赶紧加入队伍。
没多久我闻见了煎饼的香味儿。第一个吃上煎饼的幸运儿是楼下的长海。他吸溜着鼻涕,把棉帽朝上一推,在他奶奶递过来的煎饼上咬了一大口。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和旁边的孩子们一齐使劲咽了一口吐沫。
在晚餐桌上,我买来的煎饼最受欢迎。爸大口嚼着煎饼,非常满意。妈用筷子点着菜盆提醒他:用全国粮票买来的啊!
怎么不用地方的?
我一时着急,没找着。
花了多少全国粮票?
我拿了一张五斤的,她找我三斤地方的,一斤全国的。我耷拉着脑袋,惭愧地交待。
啊?!爸的嘴大张着,象一个惊叹号。
不知怎的,香喷喷的煎饼在我嘴里好象也变了味儿。
四、狗宝咸菜
狗宝咸菜在我的记忆里,至今是一笔糊涂账。是我先发现了,叫上同学们去的呢,还是同学发现了再告诉我的呢,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但是有几个细节我记得清清楚楚。
一是狗宝咸菜只有朝鲜族聚居的祝家庄才有,二是到祝家庄要做很长一段公共汽车,三是我买回来的咸菜都馊了。
那是上中学以后的一个夏天,放暑假了,我百无聊赖。到一个同学家去串门,不知怎的,我们说到了狗宝咸菜,又不知怎么,我们决定明天就跑一趟祝家庄。
因为家长管得严,我那时的活动半径不超过三里路。去祝家庄对我就好比今天去赞比亚旅游,是个了不起的探险活动。早晨我一吃完饭就跑到同学家,从她家我们又走到另外一个同学家,三个人再赶到公共汽车站,等坐上了车,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那两个同学都带了面包和咸鸡蛋作为午餐。我什么都没带,吃了她们两人一人一块面包,咸鸡蛋我就不好意思再接受了。
车颠到了祝家庄,正是中午时分。一个梳板凳头,抹红嘴唇,身着鲜艳条条花裙的朝鲜小女孩正从村口朝汽车站这边走来。她的花裙是用彩缎拼出来的,五颜六色,像一条彩虹围在身上,我们三个全看呆了。小女孩后边走着她妈妈,头上围着白毛巾,脚上一双白色船鞋,身上的服装倒和汉族农妇没什么两样。
我的同学上去打招呼,出门去啊?
啊,去她姨家看看。
大婶子,跟你打听打听,这村里有没有卖狗宝咸菜的?
有,有,我指给你看。
顺着她的手指,我们来到了一个干净的院落。院子里坐着一个朝鲜老头,戴着他们民族特有的高帽子,坐在葡萄架下,眼睛半闭着,好象睡着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我们想再打听,却连个人也找不到。
刚转身要走,那老头睁开眼睛发话了:你们找谁呀?
噢大爷,我们想买狗宝咸菜。
正说着,一个妇女扛着锄头从后边走来。她热情地把我们请进了院,喂了我们一人一瓢凉水,这才从厨房的深处取出一个大坛子来。启开坛子,正是我们朝思暮想的狗宝咸菜,切成长长的细丝,上边撒着干辣椒,好象还放了点香油,看着就馋人。她家没有秤,当场和我们议出价格:一瓢两毛钱,半瓢一毛。她家的瓢真够大,我的饭盒只够装一瓢的。
出了那个院子,我们回到汽车站。正好一个同学还剩了个面包,坐在习习的凉风里,就着咸菜分吃了那个面包。谁知汽车左等右等也不来,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我们又热又渴,因为咸菜吃得太多,嘴里发干。伸长了脖子往路口那儿看,只见一条柏油路,两旁是青翠的杨树,偶尔有朝鲜老乡走过,连个车影儿也没有。装咸菜的饭盒已经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抱在手里竟觉出沉来了。
下午四点的时候,车终于来了。我们又累又渴,上了车一坐下就都睡着了。一路睡到终点站,下了车各自回家,连再见都懒得说。
回到家打开饭盒,一股馊味直冲鼻子。我妈在旁边又说怪话了:跑那么老远,花的那车钱,买回来一盒馊咸菜!
2008
现在我儿子什么也不爱吃,我也是,我那天想起小时候家里做的炖冻白菜,越想越好吃。突然觉得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其实很幸福的,起码吃点什么都觉得香得不得了,现在的孩子再也没那种体验了。
现在我儿子什么也不爱吃,我也是,我那天想起小时候家里做的炖冻白菜,越想越好吃。突然觉得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其实很幸福的,起码吃点什么都觉得香得不得了,现在的孩子再也没那种体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