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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重彩 水乡的素描——读王安忆的《上种红菱下种藕》

(2007-10-29 16:48:44) 下一个

         童年的重彩 水乡的素描——读王安忆的《上种红菱下种藕》

               ·陈 平·

        近年来,王安忆以《长恨歌》著名。这部作品去年被搬上了电视屏幕,许多从来不看小说的人也因此知道了王安忆的名字。电视剧《长恨歌》所以受到欢迎,是与它符合国人目前口味的故事情节分不开的:一位四十年代选美获胜的“上海小姐”,在“接收”她的国民党大员逃跑后,经历了被小开抛弃,独自抚养私生女儿,文革中颠沛流离的命运。小说的最后,这位前“上海小姐”惨死在一个可以做她儿子的年轻人的黑手里,此人名为“老克腊”,实为一个上海滩上的流氓。整个故事是一个人从生走向死的历程,结尾阴暗,令人绝望。

       而王安忆的另一部作品,《上种红菱下种藕》,却充满了一个女孩成长的生机。虽然她的道路上也有陷滩和暗流,但生命超越死亡,青春征服颓废,却是这部作品无可争辩的主题。它再现了一个万花筒般的女孩的世界,描画出了一个女孩成长过程中的欢快和焦虑。这个小女孩的一段经历,放在在发展迅猛的江南小镇的幕布下,折射出了当今中国农民大批离开土地、中国农村城市化这一时代背景。

       一、水乡背景

       故事的主人公秧宝宝生在水网密集,文化深厚的江南。九岁这年,因为妈妈要到外地去帮爸爸做生意,秧宝宝被送到邻镇一家人里寄养。《上种红菱下种藕》就是秧宝宝这段在别人家生活的经历。

       张墅农村的家,是秧宝宝熟悉的地方。后院的一草一木,大房子里祖先的沉淀,隔壁的老公公,同村的好友张柔桑,构成了秧宝宝生长的土壤。但是这现有的秩序即将被打乱,秧宝宝要到一个崭新的环境里去。从张墅老家刚出门,在妈妈羽翼的呵护下,秧宝宝充满了自信和对明天的盼望。到了李老师家,妈妈一离开,焦虑便淹没了她。周围满是陌生人的面孔,闪闪的促挟更加重了她对新环境的不安。这时,巧遇蒋芽儿,对秧宝宝不啻是个解救。而蒋芽儿,又正好是一只充满热情、生机勃勃的动物,于是,两个孩子的携手探险开始了。

       九岁是探险的年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都是在从未使用过的内存上刻上崭新的一笔。她们“每天都能在这镇子上发现新鲜的事物,这个小小的镇子就成了一个无底的宝藏。”

       这是一个变化中的世界。绍兴周边农村,和长江三角洲的大部份地区一样,弃农兴工,大批农民工从内地不发达地区涌向这里,给华舍,这个古老的江南水乡镇子,添上了时代的重彩。号称中国“乡镇之星”的华舍,早在清朝就有了“日出华舍万丈绸”的美誉,近年来蓬勃发展的轻纺工业,更给华舍带来了迅猛的变化。

       王安忆在文中多次写到这新旧两街的对比。“新房子和新街快速铺陈开来,几乎将旧时的镇制格局掩埋。只有老街,破烂,朽败,又所剩无几,则隐约流露出原来的依水而生的面目。” 迅速成长起来的工业,给老镇带来的是无情的摧毁,“太多的纺织厂,印染厂,污染了河水。”千百年来依水而居的水乡人,早已不吃不用河里的水了。然而孩子对此种变化并不敏感。更吸引她们的,是镇碑前来往着的外地打工客。

       在这样的背景下,黄久香出场了。这个女人,带着不安的意味和危险的信号,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是有魅力的,第一次见面,她就把两个孩子征服了。

       孩子的观察往往是不连贯的,很多事情她们尚不能理解,又因为缺乏人生经验,不但无法从点滴现象推导出符合逻辑的结论,而且常常做出在大人看来荒谬的判断。黄久香这个极具时代特征的“坏女人”,在两个孩子的眼里,却成了一个充满魅力的神秘人物。她来无影,去无踪,似乎掌握着重大的秘密,有过非同寻常的经历,然而又和镇碑下的人一样,在一间小工厂里谋生。她矫好的面孔,沉着的态度,以及众人对她的关注,都在两个孩子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不自觉地模仿起她的举手投足,为她的一颦一笑所牵动。

       每天傍晚镇碑下的乘凉,带给两个孩子电影画面般的兴奋。外地民工口中的故事,他们颠沛流离的生活,镇上的“抄书郎”,正在兴建的基督教堂,“小小影楼”,笃信菩萨的蒋芽儿母亲,田间喧闹的工厂,改成录像厅的电影院,附近繁忙的柯桥公路,贩卖药材的东北人,无一不折射着这个迅速发展的时代。

       世界在两个孩子身边飞速地变化着,而身处其中的她们却浑然不觉,世界于她们,更象一只万花筒,在被生活的担子压倒之前,她们要好好地享受一下看世界的乐趣。这就是童年。

       二、 水乡的人们

       虽然李老师的家在秧宝宝眼里不尽人意,但是这个家却是秧宝宝事实上的港湾。这家人正派、积极、向上、稳定,在大家庭分崩瓦解的当代,仍旧恪守着温馨的连系。这个家庭深扎在老街的土壤里,带着江南文化的沉淀。可以看出,王安忆是把这个家庭作为外面嘈杂、混乱、动荡的世界的对立面来写的。

       陆国慎是一个“好女人”的典型。她浑身散发着母亲的慈祥。她宽容、诚恳、过着脚踏实地的生活。秧宝宝一进家门,自然而然地把她认作了朋友。这两个人,却因为给一次秧宝宝梳头而结下了疙瘩。陆国慎爱秧宝宝,爱得那么体贴,因为知道秧宝宝的倔强,她不越“禁区”一步,耐心地等待和解的机会,同时又不断发过去友好的信号。

       秧宝宝是倔强的。一句口头禅“怕你!”是她性格的点睛之笔。她尚不懂“能屈能伸”,也没有“既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的成人式的圆滑。她不吃硬,因此和快人快语的闪闪合不来。但和闪闪不同的是,秧宝宝把自己的爱和恨都藏在心里。她是个内向的孩子,同时又我行我素,喜欢用行动说话。她爱陆国慎,就跑了十几里,到医院去给陆国慎送鸡蛋。刚到李老师家第一天,闪闪笑话了她一次,她就牢记在心里,坚决不再理睬闪闪,甚至秧及闪闪的孩子小毛。秧宝宝的倔强性格在这一段里凸显纸上。

       闪闪是个有棱角的人,却并非无心。她给秧宝宝的爱,是所谓“强硬的爱”,是陆国慎温柔的中和。她带给秧宝宝的影响是要她坚强,要她长大成人。雨天一段的描写,显示了王安忆作为一个成熟作家的功力。“均匀的雨声笼罩了镇子。署气,嘈杂,腐味,全在雨中偃旗息鼓,静谧下来。”天空是一种水蒙蒙的浅灰,铺到很远。远到极处,却亮起来。 有一道起伏的青色的线,那就是会稽山。”这里的描写,勾出了一幅淡淡的山水画,“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的诗情画意跃然纸上。在这样一个湿润的背景下,秧宝宝和闪闪这对冤家和好了。

       黄久香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典型人物。她是个外乡人,又是女人,处在一个陌生险恶的环境里,四周的黑暗中满是觊觎的眼睛。她给自己加了个保护层。她究竟在从事什么样的活动?她是“那种人”?她不是?孩子的脑袋里,常常同时转着几个悬念。大人一眼便看清楚的局势,孩子不能明白。他们缺乏人生经验,还没有建立起一些固定的模式,来把人们分类。在他们眼里,只有“喜欢”,“不喜欢”,尚无没有道德评判。从小说提供的蛛丝马迹中,我们几乎可以断定她是个卖淫从业者。警察“严打”,她转入工厂做了几天工。警察走了,她重操旧业。但又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卖淫女。她心里有爱,她拿两个孩子当人看,也怀着对神明的敬畏。这个女人来了,又消失,就象这个无常的时代。

       但是小镇过去的关系网仍旧活跃。李老师的学生在雨中托人给她送来古老的酥饼;秧宝宝的妈妈不在,“小小影楼”的妹囡便自动充当起监视的任务;钮木匠对自己名声的爱惜;张墅邻居们对独居的公公的关照;……小说中所有人物,都是都市人眼中所谓的“农村人”。他们尚未沾染上都市的冷漠,与人交往尚且没有障碍,生存竞争还没有把他们之间的联系湮没。在他们中间,封闭社会里人们相互依存、友好和睦的气氛尚未被摧毁。

       三、成长的焦虑

       秧宝宝他乡遇故知,在华舍遇到了蒋芽儿。

       蒋芽儿这个名字,暗示着一种夹缝中生长的艰难。这个孩子“胳膊和腿都细得像筷子,还略有些鸡胸。头颈又软,小小的脑袋便总是向后仰着。”, “与她孱弱的身体相反,她精力格外旺盛,……一对绿豆眼里,时时放射出狂热的光芒,”“建材店老板终日忙生意也还忙不过来,他女人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凡事都托给菩萨。蒋芽儿便被放任自流了。”蒋芽儿像一株没人打理的小树,一边长出疯狂的枝叉,一边又因缺乏养分而脆弱易折。她收养了一群弃猫,每天放了学就和秧宝宝到菜市场去讨猫食。猫儿们是蒋芽儿生活的寄托。她需要的温情,父母不能给予,只有到猫那里去寻找。丢猫以后蒋芽儿的悲哀催人泪下。有感于秧宝宝对她的爱护,她对秧宝宝说道,“秧宝宝,只有你看得起我。”这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孩子原来是有心的。

       女孩在这个年龄需要母亲,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寻找“替代”。于是黄久香出场了。她给两个孩子梳头,请她们一起吃饭。这两个孩子,一个被放任自流,一个母亲不在身边,温柔又具有亲和力的黄久香,多少起了母亲的作用,因此在黄久香神秘消失后,秧宝宝和蒋芽儿自然而然会去寻找她。秧宝宝再次见到黄久香,是在柯桥镇上。大热天,只凭一个背影,秧宝宝就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没追上,她万分失落──孩子对母爱的信号是不会错过的,谁爱她,她心里最清楚。

       在李老师家里,陆国慎是这个母亲的“替代”,然而好景不长:陆国慎保胎住院去了。秧宝宝一直想到医院去看陆国慎,但是她琢磨带什么礼物给陆国慎的情节却尤为感人。我们自己童年不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大人对我们的问题没有兴趣,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而一个孩子可以动用的资源又是那么少。秧宝宝回到老屋,她开始并没有什么计划,却因为帮公公写了几封信,出人意料地得到了几只母鸡的头生蛋。看到这里,读者的心不禁为秧宝宝欢呼,她小小的身体走回华舍的路上一定是雀跃着的。

       秧宝宝与张柔桑的纠葛是典型的发生在女孩之间的纠葛。张柔桑不如秧宝宝和蒋芽儿性格鲜明,但她是一个非常有女孩味道的人物。你看她后来通过递条子的方式和秧宝宝联络,多么具有外交手段。秧宝宝的性格是多面的,因此她的朋友们也是多样的。

       在与世界磕磕碰碰中,秧宝宝在长大。有时我们也能在孩子脸上发现大人的阴险和世故,而秧宝宝却保留了一个孩子的纯洁,带着孩子的青涩,没有被世界污染,所折腰。因为她的真,她的不会逢场作戏,她的有情有义,秧宝宝赢得了周围人们的喜爱。柯桥医院门前的那一幕,是秧宝宝性格的点睛之笔:秧宝宝爱陆国慎,因此在陆国慎保胎住院的时候,特地跑回张墅的家,为她弄来了母鸡的头生鸡蛋,又顶着炎热的大太阳乘车赶到柯桥医院。到了医院门口,她却却步了。为什么?因为“她们还没有说话呢!”──多么孩子气的理由!然而女孩在那个年龄,就是这样的思路。两个人闹了别扭,和好之前,谁要主动说话,乃至任何表示友好的举动,都是十分扭捏的一件事情。

       秧宝宝和蒋芽儿最后在华舍的分别也是十分孩子气的。孩子不懂得掩饰,他们凭直觉知道分别是痛苦的,因此无法装成有礼貌的样子,像大人们那样粉饰太平,秧宝宝和蒋芽儿都拒绝出来与对方告别。

       四、 变化中的江南农村

       金华饼、米团子、老酒、菱角,溇头、鸭棚、老街、石板桥,王安忆调动了众多与水乡有关的道具,来强化读者头脑中的印象。

       秧宝宝和小毛随顾老师去老友家求画一段,是整个小说最温馨之处。江南水乡的特色在这里充分展开。岸上的房屋,“屋檐几乎伸到河面上来了”, “新洗晾的衣服,滴滴答答溅着水珠,溅到船上的客人脸上”,“船上架着八仙桌,桌上摆了糕点;桌下是成箱的啤酒 ,饮料……穿了新衣的男女老少分坐在前后”,秧宝宝和小毛两个小孩手持莲蓬,坐在船舱里,水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船帮碰撞的声音,浆划水的声音,机动船的马达声,一幅多么动人的水乡图画,可谓造境与写境的统一。

       公公为自己准备棺材这一情节,暗示着水乡的过去正在离我们而去。公公的下一代都已离开了家乡,他是全家最后一人。他固执地要抓住土葬的传统,也许这是他抵抗扑面而来的城市化的一种方式吧。那首点题的歌谣,带着湿润的江南风,恐怕也只有公公这样的人还能唱得出来了:“状元岙,有个曹阿狗,田种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丝九,爹杀猪吊酒,娘上绷落绣,买得个溇,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 河勘边里种杨柳……”这首歌谣一定会在秧宝宝的记忆里留下印象。有一天,在人潮翻涌的都市里,这首歌谣的片断将会在秧宝宝的脑海里重现。

       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自耕农城市化正在中国进行。秧宝宝的父亲夏介民,是一个典型的浙江农民出身的小商人。秧宝宝的爷爷奶奶五十年代从商人回到农民,而夏介民走的路正好相反。他“先是替人打工,有了本钱,再自己做。” 他和秧宝宝的妈妈为了生存,夫妻分别,孩子寄养,在大城市里,“或是临时搭建的油毛毡顶铁皮门脸后面的店铺,甚至只是货栈的一角,用旧床单拦起,住上几对夫妇,” 离开土地的农民,为了建立新生活在大城市的挣扎,其中的辛酸苦辣,是城市居民所无法体味的。

       秧宝宝的家乡还保留着农业社会的点点滴滴:人们经常相互串门;厨房升不起火来,可以到邻家解决一顿;谁家外出,就把自家房子托给邻舍。小说里三世同堂的大家庭,张墅的人情味,公公造阴穴,人们来观看;公公几天没出门,人们便翻墙进去关照他……王安忆描画的仿佛是一个“理想国”, 这也正是这部小说的魅力所在。但是,城市化的推土机已经隆隆地开来了。从秧宝宝在张墅乡下的家,到开始工业化的华舍镇,透过秧宝宝的目光,读者好像闻到了老街上河水的味道,听到了柯华公路上现代化的车声。

       在网上的一篇谈访中,王安忆曾表示过对小镇生活的向往。她认为小镇的人情和密集的程度,是最适宜于人居住的。故事的结尾传递着“失乐园”的哀伤:这镇子“真是小啊,小得经不起世事变迁。如今,单是垃圾就可以埋了它,莫说是泥石流般的水泥了。眼看着它被挤歪了形状,半埋半露……它的腥臭烘热的气息,逐渐淡薄,稀疏,以至消失。”

       秧宝宝不看电视。她每天在外边跑,参与世界,而不是被动地观察电波里的虚拟世界,这几乎是六十年代儿童的生活。当代儿童经常关在家里看电视,玩计算机游戏,比较缺乏与人的交往。大城市孩子已经进入了信息时代。秧宝宝是一个农业时代的幸存者。儿时贴近泥土的欢乐,是电视、互联网所不能替代的。故事的结尾,秧宝宝要去杭州了。我不禁为这孩子担心:一株幼苗,连根拔起,放到城市的水泥地上,她还能郁郁葱葱吗?

       长大了,是令人欣慰的,同时也是叫人哀伤的,一种青春不再、处子不再的哀伤。人生只有一个九岁。秧宝宝过完了她的九岁。她并没有意识到,这刚刚溜走的时光是多么的珍贵。孩子在九岁的时候,总是盼着那标志着成人的十八岁。而十八岁却仿佛在和她捉迷藏,永远也不肯让她捉到似的遥远。突然有一天,这孩子已经三十岁了,在十八岁的车站没有站一站,就飞也似的永远过去了。也许直到那一天,秧宝宝才会回想起儿时的伙伴蒋芽儿,而蒋芽儿,也许早已被险恶的人生吞噬掉了。我不愿看秧宝宝前面的路。

       也许我的担忧是无来由的,这孩子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她绕过了黄久香的险滩,她超越了老房子的死亡,她没有被孤独击倒,她有爱她的父母……为什么,秧宝宝不能象征服华舍那样征服杭州呢?是啊,她完全能够。在故事的结尾,秧宝宝离开华舍,到杭州亲戚家去上学。我却忍不住要去再一次回顾她美丽的九岁。

       愿秧宝宝永远不失红菱的新鲜,莲藕的洁净。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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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gyuanzhi 回复 悄悄话
你观察事物很透彻,一粒米在你手里能稻谷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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