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 所
·陈 平· 在过去十几年里,厕所从未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难题,直到今年一月份,我去了一趟安徽的乡下。 问题从北京西客站开始。北京西站的列车都是开往中西部不发达地区的,因此在那里上下车的人群可想而知。到西站那天,又正赶上春节回家的民工潮,一进门,我就被汹涌的人流“抬”了起来,几乎脚不沾地地进了西站大厅。大厅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厚的汗味、大小便味、烟味、臭脚丫子味和方便面、桔子皮的混合气味。我在人流里紧紧攥住自己的钱包和手提行李,挤到了去安徽阜阳那趟车的队伍后面,在地上找到一块一尺见方的空间,这才放下手提行李,喘了口气。但马上我就闻到空气中强烈的厕所味——队伍的尾巴原来正对着一个繁忙的厕所。望着厕所那边推来挤去的人们,我不禁想到,这大概是世界上利用率最高的厕所了。离我不远处,一个年青的母亲可能是因为抱着孩子挤不进厕所,就让她的男孩就地解决问题。那红脸男孩很快欠起了屁股蛋,母子两人又消失在无边的人海里了,他们身后的地上,留下来一坨新鲜的、冒着热气的、带着一个昂扬向上的尖尖的,人屎。 我想起多多在一篇小说里的话,“美国人至少有半数从生到死从未见过他人的大便”,而我们生为一个中国人,从生命一开始,就必须面对他人的粪便。我又想起伦敦中心火车站,那里彬彬有礼的女士先生,那连轻轻刮了我一下都要连声道歉的英国绅士,那里干净整洁、飘着好闻的肥皂味的厕所。当然,北京西站始发和到达列车的数目是伦敦火车站所不能比拟的,但是,我们又为什么需要这么多车次呢? 在烧得过热的车厢里我又闻了一夜的厕所味和臭脚丫子味,清晨火车到了阜阳。坐着一辆号称“快乐王子”的小出租车一路颠簸我到了目的地,白天我在复兴学校办完了事,晚上到一个叫王营的村子去休息。带我去王营的是民办教师小张,她有一辆大红的嘉陵摩托车,在乡下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跑起来煞是威风。路边的田里是绿盈盈的冬小麦,田埂上偶尔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树,皖北平原一望无际。我坐在小张的背后,没过几分钟,冷风就吹透了身上的两件羽绒服,我的手也冻得快拿不住东西了。摩托车在泥巴路上每颠一下,我就在心中叫一声苦。我们在泥巴路上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天渐渐暗下来了,又下起了细雨,到王营的时候,周围景物已经朦胧。 村子里弥漫着一股柴草和肥料的味道,鸡们从窄窄的泥巴路上跑开,给嘉陵摩托车让道。房子是砖砌的,有瓦顶,看上去比复兴学校四面透风的房子高大结实多了,我暗自庆辛自己跟小张上王营来了。路边还有两间十分低矮的砖房,看上去像是鸡舍。小张把我安顿在她房里,就上前排她婆婆家做饭去了。我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躲在两床被子下面看电视,渐渐地,最后一卡热量也离开了我的身体,电视也不再能抓住我的注意力,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冷,彻骨地冷。要命的是,这时候我又急着要上厕所。我从棉被里探出头来,立刻被冷空气激得打了个喷嚏。出了房门,我发现这一排房子的人家都没有自己独立的院子,相邻两家的前院只是由杂物和柴草垛隔开。我看不出小张的婆婆家在哪儿,只好走到隔壁,向一位抱小孩的妇女打听厕所在哪儿。她朝“鸡舍”的方向指了指,嘴里说了句什么。我半信半疑地朝村口那两栋低矮的砖房走过去,一路上我鼻子所闻到的赶走了我的疑问。 当我真的站在那两间“鸡舍”前时,我仍不敢,更不愿相信,这,就是供人使用的厕所。 那两栋小房子约一米四高,尺寸很像是深圳“世界之窗”里的建筑,又像是“小人国”里的房屋,小房子里黑黢黢的,很难看清里面有什么设施,但从外边看,里面也就是一块四尺见方的面积,勉强容得下一个大人蹲下。小房子的门高约一米三,必须哈下腰才能进去。我害怕了。难道要我钻进那个小门洞,然后再哈着腰完成我要做的事吗?况且,两栋房子上并没有标男女呀!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走回到小张的邻居家,希望她告诉我我走错了,真正的厕所在村东头,标着男女,和其它房子一样的高大,里边能同时容下四五个人……不幸的是,小张的邻居仍指着我来的方向。 我又回到那两间“鸡舍”前。天仍飘着朦朦细雨,地上渐渐粘起来了,“鸡舍”旁边有几大堆土和粪便的混合物,周围散乱着在昏暗中格外显眼的纸片,和别的不可名状的垃圾。我把头伸进“鸡舍”,朦胧地看见里面地上并没有坑,只是在靠墙处有一个“土堆”。这时我又意识到穿着两件羽绒服的我太“胖”了,必须挤入那栋砖结构,而那样做,我的羽绒服将不可避免地要擦到“鸡舍”的墙;即便我挤进了“鸡舍”,要在那个两尺见方的地上蹲下来,我的衣服也必将与那地面接触!这太过份了,我做不到! 我走到较远的那间“鸡舍”前。这间和那间一样大,也不比那间干净,里边同样有一个小“土堆”……怎么办呢?我在泥地上徘徊……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在这里转来转去的时间里,只看到一只好奇的鸡,没有第二个人来造访过这两栋建筑物。那我为什么不能在地上……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但我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地上有一些当初造“鸡舍”留下的碎砖头,我选了两块看上去稍微干净点的,蹲了下去……我一蹲下去,就看清了其实早就有很多很多人“光顾”过那里的地面。王营的历史有多长,那里的地面被“光顾”过的历史就有多长。就我所知,我近代的祖先不是来自安徽的,但谁知道呢,也许从我倒退回去的上二十代曾祖就诞生在这个叫王营的村子,他当初排泄的方式竟被我今天一点不改地继承下来了! 如果按每二十年一代人来计算,我的上二十代曾祖应该诞生在公元1596年。就在那一年,在英国的Somerset,John Harington发明了抽水马桶。而在这之前,欧洲有些地区已经有了“倒土马桶”(bucket sanitation)。“倒土马桶”的外形很像是今天的抽水马桶,便者从马桶座位上站起来时会触动座位下面的一个机关,后面的土箱就会有土洒下来,正好盖住下面便池里的大小便。便池满了,则需要人工清除。这种“倒土马桶”后来在欧洲被广泛使用,直到十九世纪末。 John Harington的抽水马桶之所以没有立即得到推广,是因为欧洲在十六世纪还没有解决城市供水问题,城市用水靠人拉肩抗,用大量的水去冲厕所只有贵族才用得起,另外废水的排放也是个问题。 到了十八世纪末,欧洲主要大城市都有了完善的给排水系统,抽水马桶才普及开来。后人又在John Harington发明的基础上做了些改进:在水箱里加了堵水的U形胶圈,又在水箱外面设计了一个冲水的把手,等等。废水排放问题是这样解决的:一开始是把废水排放到废水池里,再定期倾倒到附近的河流和大海里。后来人们接上了管子,废水可以直接流入江河大海。但人们又发现,废水管道如有漏洞,就会污染沿途的土地和庄稼。于是人们又在地下挖了沟,让废水流入地下,最后和雨水一起流入江河大海。但随着城市变得拥挤,城市里的下水道口开始冒出阵阵臭气。十九世纪中期,几场流行病以后,人们怀疑让粪便流入江河可能污染了饮用水的水源,而巴斯德对微生物的研究正好证实了人们的怀疑。新的排水系统让雨水和粪便各行其路,粪便先经过化学处理,然后才通过专用的地下管道远远地导入深海。 在“倒土马桶”以前的几个世纪里,西方人多把排泄处建在河边,粪便直接通过管子流入水中。城市里的人们则采用定期清理的便壶,正如上海人所用的马桶。人类随处大小便的习惯大约要追溯到几百万年以前了,因为“人类自从有了固定的住所,就有了固定的排泄场所”(摘自《The Naked Ape》)。王营的厕所,基本上停留在“固定场所”的水平上,它除了有一个遮雨的屋顶,毫无半点舒适可言,更没有在粪便的排放上和人体卫生上作任何考虑。 二十代人甚至更多。这悠长的岁月里,王营的人们都做了些什么呢?王营是个相对缺水的地方,搞抽水马桶太过奢侈,但是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对尿水粪渣溅到裤子上终于感到不耐烦,而发明蹲坑厕所,乃至“倒土马桶”?据我一天里对王营人的观察,他们和你我一样聪明,一样能干。当然,那对王营的原始厕所感到不耐烦的人,可能早已离开了那里,他的后代现在可能正生活在欧洲或者美洲,享受着西方抽水马桶的方便。但是那些留在王营的人呢?王营的人并不矮,他们是怎样天复一天,年复一年地猫着腰,钻进那个低矮的小门,再蹲在地上,像一只猿猴那样排泄的?王营位于安徽省利辛县的西北部,利辛县的现任县长是一位当年的上海女知青。我相信,她在1968年来到这里的时候,面对那两间“鸡舍”,所受到的震惊不比我小。她是怎样在一天的劳累之后,钻入那狗洞一样的小房子,解决她的排泄问题呢?我不喜欢这里,就可以在明天早晨叫辆出租车上阜阳去,而她是要在这里扎根的!在我离开这两栋可怕的“厕所”的时候,我几乎看到了朦朦细雨中十八岁的她捂着鼻子流着眼泪离开这个臭气熏人的大粪堆的情形。 王小波的杂文,《荷兰牧场与父老乡亲》,似乎为我的问题提供了答案。在列举了具有“精巧排水系统”的荷兰牧场和他的使用原始独轮车运粪上山的老家之后,王小波写道:“假如我的老家住了些十七世纪的荷兰人,肯定遍山都是缆车、索道——他们就是那样的人:工程师、经济学家、能工巧匠。至于我老家的乡亲,全是些勤劳朴实,缺少心计的人。前一种人的生活比较舒适,这是不容争辩的。”他们就是那样的人!这是不是说,设计精巧系统,为自己的生活带来方便的特质,西方人骨子里就有,而我们中国人需要后天学习才能获得?如果在单个事件上的比较不够有说服力,那么几千年以后东西方方向各异的结局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中国画是写意的,中国哲人的文字是模棱两可的,中国车是牛拉的,中国厕所是最原始的,中国筷子是万能的,又是万不能的。尽管在古籍中我们偶尔发现一些近似三维的绘图,我们从未发展出西方那一整套透视系统,我们也很少顾及到光线的变化给形体和色彩带来的变化。一个中国孩子在刚开始学西洋画法时,常为西方绘画里把人脸的一边画成“黑的”感到困惑,中国人本能地看不到影响物体的光线。物体在我们眼中,是平面的,是线条圈起来的一个东西,是独立存在的。中国画,从根本上讲,不是以准确地描绘客观现实为目的的,而是着眼于传递感受。我是学计算机的,而在我大学的班上,很难找出一个纯粹因为对计算机本身感兴趣而报了这个专业的,大家报这个专业,无非是出于这个专业将来毕业好分配,机房工作相对干净轻松等较为实际的考虑。面对微软每年推出的新版本的WINDOWS操作系统,我不止一次地听学工科的中国大陆人自嘲道,给我一个DOS系统,我就很高兴了,没必要天天出新花样嘛,太麻烦了!我们使用的筷子,虽然具有夹、挑、叉、攫等多种功能,但在每一项功能上,又远远比不上西方人专为此项功能设计的工具,如叉子。上面提到西方人早在十九世纪中叶就认识到了雨水和粪便必须各行其道,但在今天的北京,在闪闪发光的代表二十一世纪的玻璃大楼旁,我们仍不得不忍受那街边下水道里不断地冒出来的臭味。 面对在全球工业化浪潮中落后了的地区,面对像王营这样的原始村子,有一种论调说,应该保存这种原始,因为它是美的,同时又节省资源,我们这些生活在工业社会里的人,不应该去打扰他们。我认为,说这话的人,至少是缺乏同情心的。如果一个王营人面对着王营式厕所和伦敦火车站式厕所两种选择,我敢说,他会毫不犹豫地朝伦敦火车站厕所走去。那赞誉王营原始之美的人,一定不是一个长年累月生活在那里的人。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王营人至今仍然使用着这几千年来没有变化的、原始的厕所?难道一个人生为中国人,天生就该忍受厕所的肮脏和臭气吗?
I think traditionally westerners are more analytical than Chine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