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回展览画派和现代艺术
(2007-10-29 16: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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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回展览画派和现代艺术
陈平
我是看俄国巡回展览画派(THE WANDERERS)的画长大的。
巡回展览画派的作品取材广泛。列宾的人物和历史题材,克拉姆斯柯依的肖像,列维坦的风景,希什金的松树,不论什么题材,都闪烁着画家对生活的热爱和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他们的画面视野宽阔,令人心情舒畅,给人以美的享受。
看希什金的《麦田》吧!秋天成熟的麦田里,赫然屹立着几棵苍绿的松树。田间的小路上,有低飞的燕子和盛开的野花,上面是蓝得令人陶醉的辽远的天空──鲜明的色彩对比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伦敦巴黎纽约华盛顿的美术馆我也都朝拜过了,就没看到一幅能把这一幅比下去的。画这样一幅大自然的颂歌,非希什金的素描色彩和构图功底,是很难取得如此效果的。再看列宾的《科斯克的复活节游行》吧!抬圣体笼子的忠厚的农民,乡村警察簇拥着的大人物和肥胖的地主婆,边走边摇香炉的傲慢的乡村牧师,挨警察打的驼背,在大人物马前惊慌地跑开的母女乞丐……尘土喧嚣的路上,走来了这浩浩荡荡的阶层形态心理各异的几百人,一个十九世纪俄国农村社会的剪影。
而在一本美国出版的《俄国艺术》中,作者萨拉彼亚诺夫竟把列宾这幅伟大的作品叫做“风俗画”(GENRE PAINTING)。风俗画!就是和天津杨柳青年画,山东潍坊年画一样的东西!原来西方艺术批判界是如此看巡回展览画派的。苏联解体前,美国的书店里基本上看不到巡派的画册,旧书店里有几本印刷粗劣的画册,也都是前苏联印行的,我相信这里面有一定的政治原因;萨拉彼亚诺夫从头到尾贬低巡派和其他俄国艺术家,一恐怕是出于政治原因,二是追赶一种时髦:为贵族的艺术才是上流的。为大众的艺术,是下流的,不值得一提的。这种歧视大众文化的思潮,在改革开放后,也席卷到了中国:北京的古董摊上,曾经是皇家的东西就值钱;是老百姓家的东西,就没人要。
而所谓的上流社会的艺术又是什么呢?是先锋派的乱涂疯抹,是野兽派的怪诞离奇,是抽象表现主义的点子和方块, 一句话,是正常人看不懂的东西。正如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的文化冲突》中指出的那样,现代主义的目的是要“震惊观众(TO SHOCK)”;二十世纪的现状是“艺术家制造观众”,而不是观众制造艺术家。卫慧和棉棉所谓的“用身体写作”,不外乎是把自己那点可怜的人生经验里的一点可怜的性生活变成了文字,这种自说自话,脱离大众的自我陶醉的艺术,突然间在大陆也有了市场,我不明白,这种NARCISSISM究竟拨动了现代人的哪根弦,竟得到了如此广泛的接受!
欧洲十九世纪开始兴起“画不惊人死不休”之风,造就了一大批疯子画家,从凡高,毕加索,康定斯基,达利,到后来那些我叫不上名来的先锋派,他们的题材多选择阴暗,死亡,发疯或无所事事的无聊,连我最喜欢的安德鲁·怀斯,也未能摆脱这种影响,画面上也时常出现一种阴暗悲哀的调子。听听他们作品的名字吧:幽灵(高更),死亡与火焰(克利),梦的世界(博斯),虚无时间(达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艺术中的美不见了,赏心悦目的画面被看作是平庸的,过了时的,传统的美学标准被扔进了垃圾箱,现代艺术在惊人的路上越走越远,从先锋派的开山鼻祖杜尚把小便器作为艺术品搬入美术馆,到不久前北京曾有人抬着一只刚杀完的血淋淋的猪走进展览大厅。“我已看腻了那些‘室内景色’,‘阅读的人’和‘编织的妇女’之类的画,我要描绘有呼吸、有感情、有痛苦、有幸福的真正的活生生的人。”爱德华·蒙克在一八八九年如是说。其实蒙克真正想表现的是他自己不幸人生中的压抑、孤独和冷漠,于是在我们面前就出现了那幅著名的《呼号》:一个疯子捂着耳朵从一座桥上狂喊着向我们跑过来。从蒙克说这话到今天,一个多世纪也过去了,我,也看腻了现代艺术馆里的装疯卖傻。很对不起,我身体健康,父母没离过婚,小时 候没被虐待过,亲戚朋友里也没有吸毒的,我该上那个美术馆呢?
从技巧上看,后来的西方艺术也未能超越巡回展览画派。巡派画家们完全是大家手笔,不象安德鲁·怀斯等人那样在细节上作文章,但他们又不忽略细节。在他们那里,细节不是为细节的细节,而是为整体服务的,为表现的题材服务的。他们的素描功夫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反映在作品中就是近乎照相写实主义的效果,但又有别于照相写实主义;他们有意淡化或删除细节,取得了远在照相写实主义之上的,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的艺术效果。与他们深厚的功底相比,印象派的画可笑得象一个业余画家的习作,安德鲁·怀斯的画是照着照片机械地一笔一笔描出来的,更现代的简直就是涂鸦,谈不上是艺术了。现代艺术的另一特点是对介质效果的单纯追求,从颜料的质感,画布的纹路,现代音乐抽象的音响,到现代诗歌里讲究的呼吸的声音(BREATH),和现代文学里的抽象语言。美国的波洛克在这方面可算是登峰造极了。波洛克创造了著名的滴洒画法,画布平铺在地上,画家一手提颜料桶,一手用刷子蘸颜料在画布上挥洒。为了创作的写生,打草稿,构图,通通不需要了,我们看到的是一片莫明其妙的油彩点子。
现代主义的另一个毛病是从技巧和风格的角度衡量一切艺术。用现代主义艺术批评家的话说,罗中立的《父亲》是一幅超级写实主义作品──听上去就好象罗中立画这幅画的全部目的就是试验一种画法。先锋派艺术家们大概画画从不用心灵,因此也这样想别人。我讨厌这种什么主义和什么风格的“艺术批评”,我站到罗中立的《父亲》面前,首先感受到的是心灵上的震撼,而不是这幅作品多么“写实”。艺术家应该用心灵画画,把他们对世界的情感倾注到艺术中,而不是变成操纵颜料和画布的技术员。
艺术说穿了,是一个交流通讯的渠道。自说自话,不交代环境,不熏染气氛,突然就把一团乱钢丝摆在大家面前,硬要人家有感觉,这就是我们傲慢的现代艺术家的风格。现代艺术,在建立通向观众的渠道上是个失败。这个渠道,就是人所共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人所共有的对自然的欣赏,人所共有的对邪恶的恐惧。艺术必须是共享的媒体,而不是少数艺术家自我欣赏的镜子。怪诞这东西只能欣赏一次,因为怪诞是通过“震惊(SHOCK)”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的,一旦各种技巧,各式风格,各种怪模怪样都被一一试验过,人们一旦不再被震惊,再看怪诞也就不成其怪诞,反而会对艺术家的做作反感。古典艺术可以多次欣赏,因为它是通过正常渠道来把艺术家的感觉传递给你的。有人说抽象艺术是“经过抽象的,最典型,最本质,人人都应该能看懂的符号”,结果却恰恰相反,因为这种抽象是在艺术家头脑里进行的,不是在观众头脑里进行的,在抽象过程中,滤掉了环境,气氛和基本美学标准这些通向观众心灵的渠道,所以最后结果是与观众割裂开来的,反而为观众所不能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讲,巡回展览画派的作品与大多数古典艺术作品一起,将能永远为人们带来美的享受,而现代艺术作品的全部意义仅仅是美术史里的一个章节。
有人可能要说我的观点是“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翻版,应该说我的看法在美国中产阶级里还比较有代表性。现实是,艺术家已经完全脱离了大众社会,他们压根就没想建立通向观众的渠道,他们创作的时候根本就没把中产阶级放在眼里,美国艺术界以嘲笑中产阶级为能事,在“大都会”中产阶级简直就是乡巴佬的代名词。上层社会有人养着现代艺术家们作试验,现代艺术家们也理所当然地创造出为上层社会有闲阶级所欣赏的“怪物”。本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经济萧条,现代艺术在美国也经历了一个低谷时期。现代艺术本来就诞生在欧洲的土壤里,美国大众从来也没有为它疯狂过。三十年代兴起的“美国本土化”的写实主义艺术,正好迎合了美国大众的兴趣。写实绘画的代表人物有格兰特·伍德,爱德华·霍珀和托马斯·本顿等。伍德的《美国的哥特式》使每个熟悉美国乡村清教徒生活的人发出会心的微笑。霍珀的《夜游人》更是一道美国城市里十分有代表性的风景。可悲的是艺术界必须在受到经济萧条的冲击后,才能拿出这些大众所欣赏的作品,经济低迷迫使艺术家们走出他们高高在上的“阁楼”,面对整个社会。目前世界范围内的经济缓慢是否能成为艺术界创造出“为大众”的作品的催化剂,我们将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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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我作为一名观众,对现代艺术的发难。我不是艺术批评家,对各种主义和风格也不甚熟悉。我知道,任何一个艺术批判家都能轻而易举地把我的这点观点批得体无完肤,最后扔下一句话:你这个乡巴佬,也配谈艺术!我甚至能自己把那些有关现代艺术欣赏的文章东并西凑在这里,把上面的话砸个稀巴烂。但是,我带到现代艺术的神圣殿堂里的是一颗心灵,这颗心灵渴望美,渴望被希什金的《麦田》那样的艺术感动。在现代艺术面前,我没有这种感动,不管艺术批评家和美术教育家们如何启蒙,如何用他们的诡辩把现代艺术的垃圾吹得天花乱坠,我的心灵面对那个小便器,那些可乐瓶木头块废纸旧椅子,还是没有半点触动。我离开现代艺术的殿堂时,仍旧是进来时的那个不可救药的“乡巴佬”。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