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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笔,黑板报,油印机

(2007-10-29 16:05:24) 下一个
钢笔,黑板报,油印机

二十岁到四十岁的人生过得飞快,披荆斩棘,奔跑着前进。突然,那一切为之奋斗的
原因都消失了,人生的小船来到宽阔的大河上,风平浪静。这时节方得回头一望:
轻舟已过万重山。峡谷中的巨浪,激流中的险滩,都过去了。平凡庸碌的日子,愈
发使人怀念从前的起伏跌宕,甚至从前不屑一顾的几样平凡的东西,在今天都充满
特殊的魅力,借助它们,回忆的鸟儿飞越了万水千山,回到故地。

钢笔,几乎从今天的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文具店里已经找不到钢笔,只有在艺术用
品店里,才摆着几支昂贵的装在丝绒小盒里的钢笔。从前小县城的高中生,为了表
示自己有文化,都在上衣口袋里别上一支钢笔。搬家时抖露出来的旧信,也多是用
钢笔写的,老人用稳重的蓝黑墨水,年轻人用灿烂的天蓝。《阳泉工人速写集》里
很多是黑墨水勾成的佳作。据说最好的钢笔是铱金尖的,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铱金
是什么化学成分。

上中学的第一天,老师告诉大家要预备钢笔,不能再像小学生那样,捏着块橡皮擦
呀擦的了。大人了么,要对自己写下的字负责。于是大家蜂拥到商店里去买钢笔,
书桌里又多了一样东西:墨水瓶。学会了用钢笔,又发现钢笔的可塑性非常强,钢
笔写出来的字可深可浅,可以龙飞凤舞,也可以中规中矩。老师推荐的正楷字贴没
人感兴趣,大家都买钢笔行书字贴充大人。其实是为了那潇洒──小学五年之后,
谁还愿意再一笔一划地描三点水,谁不想象伟人那样把字写得让别人认不出来呢?


钢笔不出水的时候,使劲一甩,便在纸上留下一串大大小小的黑点子,和波洛克的
画有异曲同工之妙。染上了蓝墨水的白衬衫,也别具风格,下乡穿上它,农民见了,
要叫你“学生”的,没有比这样一件白衬衫更儒雅的了。

圆珠笔悄悄地进犯了。这狡猾的家伙先是小股突击队,让我们爱上了它花花绿绿的
颜色和多种多样的外貌,接着它就把钢笔彻底挤走了。先钢笔而去的是英雄牌、鸵
鸟牌蓝黑墨水。钢笔带着瘪了的胶囊,静静地躺在书桌抽屉的深处。有一天,主人
搬家,钢笔便连同太短的铅笔头,不出油的园珠笔,一起被扔进垃圾堆。又过了若
干年,主人打开书柜,看见了深处的字贴,才想起那逝去多年的朋友,钢笔。

我对黑板报独有情钟。写了两篇卖弄小聪明的作文,不知怎地,竟成了《红卫兵战
报》的编辑,在校红卫兵司令部里有了一个角落。第一期稿子凑齐了,方才发现自
己没有任何资格笑话语文老师的板书──粉笔字不比钢笔字铅笔字,套路截然不同。
我狼狈地把黑板越擦越白的时候,他出现了。他把篮球朝筐里一抛,挽起袖子,嚓
嚓嚓,一行漂亮的魏碑出现了。又是嚓嚓嚓,一个优美的报头装饰。从他那里我学
会了魏碑、隶书、仿宋体,学会了用颜色简单的彩色粉笔画出复杂的图案。找一把
削铅笔的小刀,在粉笔上切割出一个平面,写出来的字就象钢笔的一样精细、变化
多端。

冬天写黑板报,捂着热水杯取暖。夏天写黑板报,粉笔灰和脸上的汗水混在一起。
第一版永远是抄报上的社论,打肿脸充胖子、肝火太盛的政治语言。第二版是本校
新闻,某班学农劳动取得丰硕成果,某同学每天早早到校为老师打好开水云云。第
三板我自作主张,登漫画。本校同学画的,从《辽宁青年》上抄来的……黑板报一
出刊,总是这半边前面人头最多,笑声最响。

中学第三年,《红卫兵战报》鸟枪换炮,改油印了。仍旧是我一人开店。他已经背
着行李到郊区去插队了,没人再来教我。找到一支干净的铁笔,很快刻完了蜡纸。
但是第一张蜡纸印了没有几张,就皱得不成样子,还有好几处漏油。我把家里留着
的文革时的传单都翻出来,自己摸索、研究。原来两笔交叉的地方,一笔要断开,
这样才不会出油。开印之前要把纱网情理干净,才能印得清晰。油墨要用专用的油
调匀。印的时候,油筒要照着一个方向滚,不能来回,如此才不会起皱。刻大面积
的阴影,一定要在笔划之间留出空白,不然那块阴影印不了几张就会整个掉下去。


我的关于油印机的记忆都是冬天,在二楼角上那间堆杂物的教室,我把灯泡调到胸
前的高度,好让那点热量温暖我冻僵了的双手。放学了,空空的走廊里,只听见我
的油印机发出的“刷,刷”的声音。操场旁大柳树上飞起几只老鸹,“啊─啊─”
的叫声衬着寂廖的校园。印完以后我想倒点热水洗洗满是油墨的手,才发现热水瓶
里最后一点热水已经冻成了冰喳儿。

从乡下跑到京城里,在某部帮闲。原始的油印机再次进入我的生活。不过这次刻蜡
纸就省了,打字室的女孩儿“啪啪”几下就是一张。面对长安街,我再一次挽起袖
子,充当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京大衙门里的人工复印机。

最后一次见到油印机,是2002年在利辛县复兴学校。期末考试进行到一半,才发现
马上要用的卷子还没着落。我被发配到校园东北角的一间小屋去印试卷。三九天,
门大敞着,三、四个民办教师围着火炉闲谈。地上满是炉灰。我先把炉灰扫起,戴
好套袖,把油墨调匀,将蜡纸拉平,开始一张一张地印。他们踱过来:咦,你怎么
会干这个?我不禁得意,差点儿把“红卫兵战报编辑”的头衔亮出去。

钢笔(Fountain pen)没有了。钢笔写在纸上的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一天我
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古典意义上的信,是朋友离开硅谷以前寄给我的。捧着信我看
了一遍又一遍。知我者,我友也。

黑板报(Chalkboard)仍旧活在神州的一些角落里。电视上看见新建成的县政府大楼
前,立着两块三合木板做的、历史悠久的黑板报,上边还没忘了加雨遮。只是今天
人们行色匆匆,再也不会去注意那上边写了什么。

油印机(Mimeograph), 托马斯·爱迪生1876年发明。在今天的美国,已经很少有人
知道这个只有在博物馆里才能找到的古董了。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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