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狐菲乌

诗歌、小说、绘画、随笔。
正文

(2007-08-30 18:39:12) 下一个


已是夏末,天气开始清爽,云彩们在白天变成银白,晚上就变成蓝灰,随风阵阵飘过去,如阵阵徜徉的舞蹈。周末的时候,派对也特别多,人们和云彩一样都不甘寂寞,这样舒爽的凉风,当然是玩个自在才能把憋闷已久的炎夏彻底打发干净。

派对在一个大房子里。房子两层,黛青坡顶,灰红楼面,因为爬墙虎爬的热闹,楼面只能看到一角。一楼的大厅里,吃喝玩乐设施一概俱全,但还是有更多的人乐意呆在院子里。院子里一棵枇杷树,一棵梨树,都密密结了果子,一个土黄,一个土绿,和人群一样肆无忌惮的喧嚣。还有一群月季,以及丁香,百合,在晚上散发出各种香气。在空气中和香气争夺空间的还有吉他繁复又热烈的弹奏,夹杂着吉他手安德鲁的浅吟低唱,让人觉得空气也迷离沉醉起来。房间里,院子里,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吃喝,有人在零零落落的相拥跳舞。

一曲完毕,安德鲁站起身来,把吉他交给旁边另一位小伙子,然后向后院走去。后院有些黑,可他还是看到了那团白色的影子,他说,“嗨,安琪,你又不开心了?”

安琪微笑着转头,“不,不,我在数小山楂是不是又多了。”

安德鲁说,“可是,亲爱的,天色这么黑。”他把叹气隐藏起来,仍旧保持一个微笑。

安琪说,“呀,是啊,天果然都黑了。”她想我怎么忘了呢?这句话应该在白天说比较好。她微微皱眉,试图想出一个更好的理由,可是想了又想,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去找猫咪小黑吗?昨天送到妈妈那里去了。去给百合浇水吗?现在好像不是时辰。

安德鲁看着她皱眉的样子,暗自后悔,为什么又拆穿她的谎言呢?她的撒谎一向拙劣无比。那些隐隐的失望又浮了上来,他的心里很是不快。她的隐藏总是让他觉得失望。他也不喜欢看到她这个样子,这个样子让他觉得自己哪里似乎做错了什么,可是他觉得他已经对她很好,这样莫名其妙的负罪感,有谁会喜欢呢?而且,他尤其不喜欢她默默的样子,这样让他觉得明亮的生活一下子就被罩了一层灰暗,他并不明白这灰暗的来由,可是他知道,他讨厌这层灰暗。

为什么不快乐一些呢?他想,我不喜欢看到别人哀惋的模样。

但是安德鲁仍然微笑着说,“好吧,亲爱的,不管怎么样,我们是今天的主人,你如果在前院应该会更好些。要知道,有一些还是你的朋友呢。”

“好的。”安琪微笑着说,“亲爱的,我就来。”

安琪看着安德鲁的背影渐渐回到那些光亮中去,想,其实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而已,可是,这必然又触怒他了。她不喜欢喧闹,她只在寂寞里觉得更加安全,可是他在人群中是欢快的,她小心翼翼的不想把他从他的欢快拉进她的寂寞,他们互相伪饰,小心翼翼,把脸上的难堪掩去,可是那难堪掉进各自落寞的身影里,只显得更加难堪。

安琪站起身,往前院走的时候,经过另一棵枇杷树,觉得树叶响动,抬起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藏在枝桠里的颗颗枇杷里。

安琪问,“你是谁?为什么也藏在这里?”

那孩子模样倔强,眼睛忽闪忽闪,说,“我不喜欢那些声音。”他藏在树枝里,树叶哗啦哗啦响,他说,“这样就不太听得到啦。”

安琪叹气,想,是不是有的人天生孤独呢?从小就这样孤独,还有希望吗?

安琪说,“你真的不要跟我一起去吗?”

那孩子坚定的摇头,“不要。我会头疼。”

安琪跟着摇摇头,“可是他们的音乐,他们的欢笑,也有好听的时候呢。”

那孩子继续摇头,“好听的声音要一个人听。笑声很多时候听着都是假的。我真的很厌倦了。”

安琪看他一眼说,“你还这样小。”

那孩子继续摇头,“但是我听得出来。我也没有办法呢。我又不能自己骗自己。他们倒是经常这样呢。”

可是安琪已经看到安德鲁在向这边张望,就急匆匆说,“等我回来,我过会儿再跟你说话。”

等安琪走出去,一支探戈已经响起,安德鲁是此中高手,早已被热爱跳舞的一个女孩子抢走,安琪来到院子,站在那里发楞,她明明是这里的女主人的,只是,站在这里,她总觉得尴尬。

一个卷发男孩子走过来,伸手说,“刚刚开始,我们不要错过吧。”

会错过什么呢?安琪微笑,她虽然不喜探戈,可是和安德鲁这么些年,倒也甚是熟练。

她和安德鲁有时相遇,她送他一个微笑,她的白裙飞舞,在夜里像迷路的蝴蝶。

乐曲欢乐有力,她旋转,旋转,大脑也跟着身体旋转,乐曲终了,她才晃过神来,他们相互致礼,相互微笑。

下一首是华尔兹,那男孩子手还未伸出,安德鲁已经过来拉过她的手,说,“跟我来。”

跟我来。

多年以前,她的手就这样被安德鲁紧紧拉住,他说,“跟我来。”

可是然后呢?

他们一起翩翩起舞。音乐在夜色中流淌,若遥远的清澈的溪流。

跟我来,让我握住你的手。
让我们清澈如溪流。

他拉着她,他总会在她想逃跑的时候拉住她,最初的时候,她觉得感动,可是拉住之后呢?两个人总是相对无语,太近的距离让他们觉得厌憎,太远又觉得惊恐,这样的拉来拉去的折磨,木材如果有感知,一定会觉得生生的锉痛吧。

安琪轻轻把头靠在安德鲁的肩上。

安德鲁放在安琪腰上的手紧了又紧。

他爱她吧,只是她那四处蔓延的悲哀,真是个致命的东西,他最初的时候只是想把她从里面拉出去,可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只是被耗尽了力气,反而一步一步被她扯进去了,他有时候真是愤怒,这样四处蔓延的悲哀,如同日常的一日三餐,从盘子,杯子里掉下来,落在椅子上,地板上,穿过墙壁,门槛,走廊,这样四面八方日复一日的蔓延,他眼睁睁的看着,如同看着那些看似无力实则坚韧的荒草,他眼睁睁的看着它们庞大又狰狞的影子,却无能为力。

一曲又了,他们轻轻拥抱。这样短暂的拥抱,让他们觉得留恋,又觉得心酸。安琪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脸庞在安德鲁的眼睛里慢慢拉远,她微笑着说,“亲爱的,我就回来。”

“好。”安德鲁仍然保持微笑。

安琪往后院走,她惦记那个躲在枇杷树上的孩子,她的身后,是安德鲁又一串繁复急促的音符,她踩着音符走,觉得似乎身体依然在跳舞。

枇杷树的叶子依然哗啦啦响,土黄色的枇杷咕嘟嘟一个连一个,只是安琪找来找去,看不到那个孩子。

也许是回家了吧,安琪想。

天色更加黑,空气也越来越凉,乐曲声终于消失,人已经散尽,安琪在枇杷树下,抱起双肩,看天上乌蓝一片,蔓延无边,她想,夏天终于过去了。

夜里,安德鲁转个身,床的另一边是空的,安德鲁真是觉得厌倦,多少次了,一次次的出逃,她第一次出逃的时候,在离家最近的小花园里,一个小时。第二次在更远一点的咖啡店里,两个小时。第三次在更远的教堂门口,三个小时。后来在地铁站里,十字路口,以及山顶和湖边,越来越远,越来越久,他终于放弃,从此之后,他每次只听的房门通的一声响,他就只能抱住自己的身体,转过身,眼泪悄悄流出来。

安德鲁不知道,窗帘呼啦呼拉响,像后院的那颗枇杷树,在风里呼啦呼啦生长出各种奇异的乐符,乐符托起一个倔强又寂寞的孩子,那孩子飞啊飞,穿过那些土黄土黄的果子,穿过花园,穿过街道,来到桥边,桥上一个白色的影子,像一朵飘浮的云彩,那云彩正在半空中跳舞,跳舞,跳舞,跳舞,然后和乐符一起,如花瓣般轻轻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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