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整,苏睿那辆擦得一尘不染的白色本田雅阁车徐徐地沿着小区的水泥路面向大门开去。星期六的早上,小区里却已经相当喧哗,南面的新塔楼照常动工,几个穿着橙红色背心的工人一字排开小蚂蚁似地站在脚手架上,乍一看不知在干什么,仔细观察才发现,与他们并排有个高高的吊车正把大片的墙面材料吊上去,他们站在那里,伸出手,把比人还高的材料块贴粘纸似地贴到墙上,现代化的大厦,建造过程竟如此贴近原始,出人意料里透出一种幽默;空气中这里那里飘来磕磕碰碰的钢琴声,明目张胆地欺负欧洲那些作曲大师听不见他们的作品在如何受人糟蹋;某家的孩子大概刚得了辆小脚踏车,兴致勃勃地在草坪上碾来碾去留下一行行湿漉漉的印子,家长在旁边欢叫着“牛牛真乖”;几个保姆阿姨拎着菜篮操着家乡口音嘀嘀咕咕地数落着各自雇主的不是;睡眼惺忪的年轻女人露着肩膀穿着热带鱼似的睡裙旁若无人地在路上遛哈巴狗;小区大门边一如既往,有某家保险公司的职员已经摆开桌子,就着流行歌曲,各式各样的宣传资料,“实惠”,“经济”字样比比皆是,看见大奶模样的就立刻拉住教育她们未雨绸缪给男人投一笔厚厚的人身保险防止他们哪天一不当心就挂了。
苏睿今天戴着一副平光眼镜。他不近视,但是在面对重要客户或者去正式场合--比如电视台录节目,他会戴上这副眼镜,因为据某心理学家分析,人对于戴眼镜的人的信任度超过不戴眼镜的人,而如果在关键时刻,出人意料地把眼镜摘下来再戴上去,可能会使对方的信任度急剧升高。
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好久没戴了,今天戴上这副眼镜,看东西总有些不自在。他忍不住伸手揉揉眼睛,又把眼镜拿下来看镜片是不是脏了。
就在这个当口,车正好开过小区大门保险公司的摊位,苏睿只觉眼角有个人影一闪,自己的车像是轻轻磕到了什么东西,耳边就听到了“啊”的一声。
“唉呀妈,撞到人了,撞到人了,停车,停车!”旁边看材料的大妈叫起来。
“不好!”他在心里说了一声,把车停在路边。
人行道边坐着一个女孩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下来,落到她捂着额头的指间。地上零星地散着几叠材料。刚才大概是风把材料吹到地上,她去捡,刚好被苏睿的车擦倒了,额头撞到了桌角。
女孩子穿着保险公司的制服,藏青马甲裙,蓝白条子衬衫,领口一个显得有些拘谨的蝴蝶结。她慢慢站起身来,膝盖上擦破了一大片皮,她试图用裙摆遮掩却依然露了出来。她依旧用一只手捂住额头,皱起眉转过身来看着苏睿。苏睿的背后是清晨的阳光,她微微眯起眼睛。
女孩像个大学生,有小小的脸和洁白的皮肤,抹着口红却显得孩子气。她皱起眉头,仿佛还没从刚才的碰撞中会过神来,带着些许懵懂。
苏睿看见她的脸,首先想到的竟是同事高薇对着人事部经理嚷嚷的那句“纯,一个字,纯,你们懂不懂!”
“纯”难以具体形容,所以人事部经理迟迟找不到高薇想要的人。然而,真看见了,就会明白,那是一个最恰如其分的字。
苏睿这边背着光,他清楚地看见她胸前一块蓝底白字的小牌子上用仿宋体写着“陆晴川”。
这个名字,苏睿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哎呀,陆晴川,怎么搞的?”一个穿同样制服,看上去大几岁的女孩喳喳呼呼叫起来,她踮着脚尖用手挪开晴川覆着额头的手,“天哪,流血了!是不是很痛啊?”她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苏睿,“喂,你这人怎么搞的,开车长不长眼睛,啊?这要是个小孩,早被你撞死了!”
“这个…我……”苏睿下意识地想说“对不起”,立刻把它咽了下去,心里十分后悔刚才分了神。
“晴川,这得去医院看,你脑门上那么一大块,过一会就紫了,得仔细去查查,有没有脑震荡什么的!”
“还好吧…”那个被撞的女孩脸红红的,小声说。
“好什么呀,我拿镜子给你看看!”泼辣的女孩索性去自己的背包里拿出化妆盒,“啪”地打开,把小镜子竖起,“你看看!”
被撞的女孩看看镜子,抬起头,看了一眼苏睿,又把眼光回到镜子上。她的脸依旧飞着红晕。
“这个…不如这样吧…今天我正好有点急事,要不,你们自己去医院检查,回头…我们再联系,你看怎么样?”
“这怎么行…”泼辣女孩刚要说话,被那个叫陆晴川的女孩拉了一下,她轻轻地说,“好吧。”
苏睿想了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我今天的确有事。”
那女孩伸手接过名片,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的鼻尖在阳光里闪着,嘴唇微微一抿,整张脸柔和的线条轻轻动了一下。苏睿说,“谢谢。”
“苏先生,今年又是你啊?”电视台的主播小姐打趣地问。
“好差事嘛,这里美女如云,我请客吃饭,软硬兼施,才摆平大家同意让我来的。”苏睿脸上铺排起职业性的微笑,其实,是因为与他平级别的人都不愿意来才一致推举他的。
“这一次节目,我们想主要针对普通工薪家庭财务计划征求您一些意见,再接几个观众来电。等下就开始,这是晚间档,所以我会说晚上好,您也要说晚上好。”
“好。”他答应着,心里却一直回旋着“陆晴川”这个名字,听着那么耳熟,仿佛早已埋伏在回忆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