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请把你们店里所有的胸针都拿出来。”
一会儿工夫,百货商店的玻璃柜台上就排开了十来个款式不同的胸针,都是闪闪的水晶玻璃,心形的,花型的,甚至有孔雀开屏形状的,在灯光下都十分亮眼。
洋洋默默地看看胸针,再看看妈妈。
“就这些吗?”妈妈问,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
售货员看着这对母女,觉得她们有些奇怪。
“这几个不要。”妈妈把那几个特别俗气的递还给售货员,把剩下的推到洋洋面前。
“有你喜欢的吗?”妈妈问,声调里冷冰冰的。
洋洋摇头,“我不要。”
“不要也挑一个。”
“不要为什么要挑?”洋洋终于说,“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些!”
“挑一个,明天戴到学校去,给她们看,你也不是没有,根本用不着拿别人的!”
“我没拿别人的!”洋洋终于忍不住,不顾在人前,大声说,“我没拿,没拿,就是没拿!你就是用缝纫机把我的手戳烂了我也没拿!”
售货员惊讶地看着她们。
“没拿你怎么在学校不敢说?!”妈妈的脸上突然有了表情,却是满满的愤怒。
“我说了啊,可她们都设计好了,说有人亲眼看见了,还事先把胸针放在我课桌里,我说也没人信呀!”洋洋的眼里满是泪水。
洋洋话音未落,只觉得右脸上被人猛烈一击,耳朵里轰然一声巨响,眼里的泪水直接掉到了地上,须臾,脸颊上热辣辣的。
“还不是你跟别人......弄得人家给你写情书,你还要不要脸?!”妈妈的声音近在耳边,又仿佛很遥远。
“我和那个人根本不认识!”
“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要再狡辩,狡辩也没人信!快挑一个,我这是为你好!”
洋洋不再说话了,因为她意识到,说了也没用。妈妈坚持要这样做,有她的道理,她是那么害怕别人的眼光。
在有些人的眼中,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注定多生是非;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注定非奸即盗。唯一的出路,是用可笑而徒劳的方式去证明自己。
小时候妈妈不是这样的,世界可以把她变成这样,只怕迟早有一天也会把自己变成想不到的样子。她的心里突然一阵凛然的寒意。
她捂着右脸,默默地选了一个样式花哨,和赵莉那个最像的胸针,点点头。
第二天,她戴着它去上学,把它别在胸前醒目的地方。
那个胸针,她戴了整整一个月,赵莉和她的好朋友到底没有勇气正眼去看。
后来读小说“红字”,她立刻想到初二时那枚自己被买的水晶胸针,没看完就把书还了。
一个月后,洋洋把胸针摘下来,用小刀一颗颗地把上面的水钻剔下来扔进垃圾桶。从此,她再也不戴,也不接受任何首饰。
十岁那年,妈妈在区少年宫教英语课,作为教师子女,她可以免费选一门课。
妈妈要她自己去选课,“钢琴不行,小提琴也不行,其它的都可以......要不,你学学跳芭蕾吧,或者,声乐也好。”以妈妈的工资,买不起钢琴和好的小提琴。
洋洋在少年宫长长的走道里来回转着,一个个教室看过来。
一间教室里,一个凶悍得几乎不像女人的女人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狠狠摔在垫子上,然后大声说“起来!再来!”
洋洋看了一会儿,告诉妈妈,“我要学这个。”
妈妈很惊讶,但到底还是让她学了。
第一天上课,那个凶女人扫视十几个孩子,只有她一个女孩。
“你们怕疼吗?怕疼的现在就走!”
“不怕!”她第一个说。
“好!”女教练点头,“下次把头发盘起来!我最讨厌小女孩长发飘飘!”
从那天开始,她学了八年,果然没喊过一句疼。
十五岁那年。
“洋洋啊,侬姆妈......上课去啦?”大姨夫突然不请自来,喷着点酒气,“啥辰光回来啊?......哦,四点半啊...我...有点事体,特侬讲讲,本来侬大姨要来格,临时有点事体,侬兵兵表哥刚请了个新格老师读数学,陪伊一道去......”
“侬上回代兵兵写给美国叔公格信,有几句闲话,到底啥意思啦?”大姨夫从油腻腻的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洋洋认得,那是她为表哥起草的信。那两年,大姨和大姨夫让表哥每个月给美国洛杉矶的叔公写信去,底稿全是她起草的,表哥拿去抄一抄。
“叔公儿子写信来,讲老头子看了最近一封信,老激动,一夜天没困,第二天血压两百三,住医院去啦!关照以后写信不要再写让伊激动格闲话了,”大姨夫说着有些激动,“我仔细看看,有几句好像是有点......侬晓得,老头子...哦,叔公年纪大了,阿拉一门心思要伊快点把兵兵弄到美国去,伊从前看了兵兵格信,一向蛮开心,现在一来......万一伊身体不好,不是喇叭腔吗?”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大姨夫艰涩地念着,“迪个庙,啥庙啦?”
“庙嘛......当然是静安寺啦。”洋洋淡淡地回答,“这两句诗讲,叔公当初临去美国的时候,到静安寺去烧了炷香。你们不是说过,要多多提醒叔公上海的美好记忆吗?”
“哦......”大姨夫恍然大悟状,再想说什么,
又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顿了一会儿,往下指,“还有这句,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侬讲讲,啥意思啦?哪能,一歇看得见,一歇看不见呢?”
洋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姨夫侬不是一直讲自家语文是初中毕业,高中水平吗?”那天她刚洗过头,头发披在肩上,散发着淡淡香味,粉红色高领毛衣衬托出少女略带青涩的柔润体型,映着脸上笑起来的红晕。
大姨夫原本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势,不知怎么的,口气柔和下来,笑着敷衍几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上次单位组织去普陀山,带回来一块玉,法师开过光格,送给侬......小姑娘戴玉,最好了,人养玉,玉养人......”
洋洋要推辞,大姨夫却已笑着凑了过来,突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把红线穿着的玉塞在她手里,自己的手却不放开,反而摩挲着她的手心。
“这块玉是真货,侬看,碧碧绿,侬大姨本来不肯给侬,是我讲,洋洋也大了,应该有点好东西,”大姨夫笑得更加奇怪,“这封信的事,侬讲,我要不要同侬姆妈讲?讲,估计伊要动气格吧......”大姨夫说着话,一股股的酒气喷过来。
洋洋的脸上依然微笑着,手还被那双粗糙的大手一下下揉捏着,心头却渐渐被一股冷气包围。
都说大姨夫容易酒后失态,想不到是这个风格。
“一,二,三,四......”她在心里默数到十,大姨夫还不放手,竟然开始沿着她的胳膊向毛衣袖子里探。
“大姨夫,我......”她猛然把手一抽,“削个苹果给你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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