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闻天一条条地看着那张纸上的条款,“一次性支付......”,“不再有任何经济要求......”,“不得主动联系......”,“不得书信或电话......”
那是陈峻川的笔迹。
他拿着纸的手微微颤抖,直到看到最后一条,笔迹不同,十分清秀,“...双方不再有任何往来......”。
他认出来,那是雯雯的笔迹。
他仿佛能看见雯雯签字时的表情,默默地,甚至带着一点微笑,“一定要这样,你们才放心吗?”
沉默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轻轻地裂开,像个出土的多年陶俑,一片片,悄悄然,无声无息地剥落下来---没有血,因为,已没有生命了。
许久,他艰难地说,“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对她说,这是我的意思,是吗?”
陈峻海静默片刻,“没有,峻川起初想这么说,我坚决不许。这是我们陈家的立场,与你无关。但你既然娶了小美,我们作为她的哥哥,就有责任表明立场。我知道这很矛盾...峻川回来后,对我说,小方老师非常通情达理,而且,看上去...很镇定,收下钱,还说谢谢。”陈峻海叹口气。
“......她们家,以前很有钱。她告诉过我,很小的时候,过生日,手上戴满了别人送的小金戒指金镯子,出去玩,一个金镯子掉在水沟里,怕脏,都不愿去捡......”他喃喃地说,有些不知所云,“她这个人,根本不在乎钱。她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没有金钱观念...买东西也不会讨价还价...以前跟她说过很多次...”他的声音梗住了。
两人间又陷入难堪的沉默。车站上的风呼啸着,陈峻海呼出的烟雾须臾便被毫不留情地卷走。
在英国那几年,他没有工资,生活费只够自己用的,家里没有什么存款。离婚的时候,雯雯坚持不要钱,只带走了自己和洋洋的东西。他本想,等过段时间,她心情好一点,再慢慢给她钱。现在看来,陈家已经干净利落地把这条路给断了。
“她们...还好吗?”过了很久,他终于又艰难地问。
“...还好,”陈峻海拉拉大衣领子,“峻川从她的学校找到她家在上海的地址,那是她母亲家,她们...都还挺好。”他有些含糊地说。
“我女儿今年八岁,所以...某种程度上,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回到我开头的话,如果你心里有任何的怨气,甚至恨,就都冲我发吧,狠狠地打我,骂我,都可以,就在这儿,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打我一顿吧,我绝不还手,”陈峻海说,“我只求你,无论如何,不要...伤害小美。”
一辆火车呼啸而过,须臾,又一辆。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孙闻天唇边浮起一个惨淡的微笑,“是我自己的错,为什么要打你呢?......你放心,我会对小美好,”他停顿一下,“一定会。”
“谢谢。”陈峻海扔掉烟头,点点头,犹豫一下,又说,“我小时候有一阵,家住在一个兵营,旁边是个木材厂,我很喜欢去那儿玩,捡剩下的木料,那些木料都很毛糙,经常有木刺扎进手里,很痛。我爸爸就教我,两个办法,一,立刻拔出来,二,如果扎太深,拔不出来,
那就索性让它留在肉里,久而久之,长好了,麻木了,习惯了,也就不痛了。你是聪明人,我......就不多说了,供你参考。”他看看手表,拍拍孙闻天的肩膀,“保重吧...妹夫。”
火车载着陈峻海离去,孙闻天一个人在月台上待了很久很久,看着苍茫的天,只觉得心像个风筝,被寒风撕来扯去,慢慢地,千疮百孔。
“妈。”孙闻天握着电话。方家没有电话,他打到她家弄堂附近的话报亭。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一会,说,“叫我伯母吧。”声音很涩。
他踌躇一会儿,“雯雯......在吗?”
又沉默一会儿,“她...出去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小孙老师,”电话那头的声音略响一点,“谢谢你打电话来,有件事情,我正好想跟你谈谈。”方韵雯的母亲的声音里有种平静的威严。
“你和我家雯雯,现在我跟你说句老实话,
放在从前,讲门第,你...配不上我们雯雯,
放在前些年,讲成分,我们雯雯配不上你。所以,你们两个人,可能原本就不般配。现在既然已经离婚了,听说你也再结婚了,那我们......恭喜你,以后的路,大家自己走,好吗?”
“我再跟你说句老实话,我们家呢...你知道的,有点海外关系,前两天,有位在美国的亲戚写信来,想个雯雯介绍一个...合适的对象,在美国......机会也不容易......我们都觉得不错,希望能成功。所以,这个时候,特别是已经这样了,我希望你...把心思放在自己的家庭上,雯雯这边...就不要再......否则,恐怕只会让她分心,她毕竟不年轻了......”
他默默地绞动着手里的电话线,直到把手掌勒出深深的一道纹。
“如果...她去了美国,洋洋...也会去吗?”
电话那头迟疑一会,然后肯定地说,“当然。对不起,小孙,我要走了。以后...你要是为她好,以后...就不要再找她了!”电话匆匆挂断。
孙闻天把电话放回机座上,把脸深深地埋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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