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讲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上海人就是不好到外地去!不是有个成语吗?讲甜桔子换个地方也要长酸脱,不要讲人了,”二姐摇摇头,随之立刻纠正,“除非喏-----到外国去,唉,外国的水土,天生比阿拉中国格好,酸桔子也会长甜!”
“雯雯啊,侬面色介推板,这两天应该多吃点红枣黄芪四物汤啥格,小孙不是马上要回来了吗?”大姐说。
方韵雯小时候很长时间寄养在从前一个佣人的家,回到自己家已经七八岁了,因此同家人并不太亲。没和姐姐们一起长大,于是,姐妹情分,不过是善意地提醒,而绝不会亲手端一碗四物汤来。
她默默地点点头,又包好一个春卷。
终于,大姐和二姐都走了,母亲的家里恢复平静,洋洋在天井里一个人玩跳房子不亦乐乎,她把剩下的春卷皮子继续包好。
“雯雯,”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她旁边的桌前,“有件事,妈想跟你说说。”
她看看妈。妈是个寡言少语而严格的女人,韵雯一直有些怕她。
母亲迟疑了一会儿,“几年前,韵诗跟我说过,你去问她,从前方家的规矩,是不是...夫妻之间,一晚上最多只能一次,每周最多只能三次,是吧?她跟你说是的,你就跟小孙这么说,小孙还老不开心,是不是?”
她顿时愣住了。久远的回忆像伤口上裹住的一层纱布被猛然揭起来。
母亲叹了口气,“老话说,‘阿大憨,阿二精’,我们家里我看是阿大阿二都精,憨的是侬这个阿三头。”母亲的表情很无奈,“毛主席不是讲过吗,情况是不停变化的,从前方家说起来花好稻好,也就是前几十年,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后来子孙多了,分了那么多房,好多姨太太,家风就慢慢变了,好的还是好,坏的呢,听戏,抽大烟,逛窑子,老太太管儿子管不牢,只好约束媳妇,定出的规矩,让儿子们至少在家里不要太伤元气......韵诗嫁了个做大饼油条的,两个人讲不大来吧,侬大姐夫精力还来得个足,韵诗呢觉得烦,正好乐得拿这个去对付他......侬特小孙情况不一样啊,感情介好,介年轻,他又不会到外头去逛窑子吃花酒白相女人,侬这样约束他,做啥啦?......男人啊,像小孩子一样的,你不让他吃饱,他就会不开心,就会闹......这次等他回来,千万不要再那样了,懂伐?......等会儿我给侬炖点红枣......”
她默不作声地听着,最后,顺从地点点头。
母亲说完,拿起桌上最后一盘包好的春卷,走到油锅边,放进锅里。
又是“滋啦”一声,由轻到响,慢慢地,悠长地,这一次,扯开了她心里的一个厚重的包。
那个包里装的,全是眼泪。
那一刻,韵雯意识到,自己和闻天之间,结束了。即使他愿意,她也再不可能让他像从前那样抱着自己了。
洋洋还在天井的青砖地上跳房子,地上用几种颜色的粉笔画着格子。
她跳着跳着,停下来,外婆给新做的红色灯芯绒面小棉鞋带子掉了。
方韵雯走过去,蹲下身子,拿起鞋带,却半天一动不动。
一滴水落到洋洋鞋面绣着的小花上,须臾,又一滴,再一滴。
洋洋抬头看看天空,太阳明明挂在天上,没有下雨啊。
等她两只小棉鞋的面都被水打湿了,妈妈抬起脸,她才发现,那些雨都是妈妈眼睛里下的。
妈妈把她抱紧一点,问她,“洋洋,你喜欢上海吗?”
洋洋想到商店里的糖果和洋娃娃,随之又想到那似乎永远挤不上的公共汽车,权衡一下,认为前者更重要,毕竟,“挤”是能学的嘛。
于是,她说,“喜欢”。
“那,我们以后...待在上海,好不好?”
这个问题,洋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但妈妈不等她回答,就把她更紧地抱在了自己怀里。
这是方越洋人生最初的回忆。长方型苍蓝的天,悠远的鸽哨,青砖地面上粉笔画的格子,墙角的绿苔,一棵小小的桂花树,泪流满面的妈妈问她“洋洋,你喜欢上海吗?”
很多年后,她想,假如当初说“不喜欢”,结果会不会不一样。随之又意识到,其实,无论她说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大人的世界很有趣,他们常常喜欢标榜说,你是领衔主演,然而剧本是他们写的,关键时刻你不过是个小龙套,落到一两句台词了不起了,说和不说,本质还差不多。
直到临终,洋洋的外婆都后悔那天和女儿说了那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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