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他赢了一盘棋,却输掉了自己的心,而她却一无所知,还是“简哥哥”,“简哥哥”地叫着,盼望着他每周日的糖果。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个夏日雷雨天的下午,当简文涛冒着大雨从巷口的公共汽车站跑到洋洋家门口,却发现她跪在家门外哭得声嘶力竭,衣服全部淋湿,拼命拍门求她妈妈开门。等他终于把洋洋安顿下来,找人砸开她家的门,发现方老师已经昏迷在床上,床前的地上滚落着一个安眠药的空瓶子。
方老师被送去医院,急救了整整两个小时。洋洋穿着他的衬衣,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失神地站在急救室门外,也不说话,也不哭,只是默默地盯着门上那顶小灯。他几次叫她坐下,她就是不肯,于是他只好站在她身边。
“我把我爸爸叫来了,这里有个医生是他从前的同学,应该没事。”他安慰她。她默默点点头,不说话。他问她冷不冷,她摇摇头,不说话。他要给她擦擦头发,她还是摇摇头,不说话。
事后,简文涛不止一次想到,当时方老师既然想自杀,还那么坚决地吃了一瓶安眠药,为什么连封遗书都没有?那洋洋怎么办呢?难道,她是算准了时间,希望等她死了,自己正好赶到,简家能收养洋洋,或者至少为她安排一个合理的归宿吗?她就这么相信我吗?
意识到这一点,他第一次对方老师产生恨意,你骄傲得死都不愿求人,我可以理解,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儿放在那么无助的境地以成全自己的尊严?
简文涛的爸爸简医生有着修长的身材和温和神情,走过来,递给还光着上身的儿子一件小号的白大褂,在洋洋面前蹲下,摸摸她的头,微笑一下,“你妈妈没事了,一会儿,你就能见她。”声音里像是有些疲惫,仿佛刚动完一台大手术。说完,自顾自走开,推开走廊上的一扇门走出去。
简文涛穿上白大褂,有些惊讶地发现,爸爸竟然站在那儿拿出一根烟放在嘴里。他印象里,爸爸早就戒烟了。
再看洋洋,突然发现,一直没哭的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他试图安慰她,她却只是拼命地摇头,“我太坏了,太坏了,实在太坏了!”她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简哥哥,你知道吗,刚才......刚才...其实我心里在想,如果妈妈死了,她以后就再也不会打我了...我...我怎么会这么坏,我怎么会这么坏!简哥哥你说啊,我怎么会这么坏,”她终于扑进他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简哥哥你说啊,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坏啊?!你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手臂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他这才注意到,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抓住仔细一看,青紫一直延绵上去。
“这是......”他皱着眉头把她的袖子往上拉。
洋洋突然抬头,用力试图把袖子拉回去,却没有他的力气。
“这是...你妈妈打的?!”他目瞪口呆,盯着她追问。
洋洋红肿着双眼逃避他的眼光,许久才说,“因为,今天...我...把牛奶瓶打碎了...”
简文涛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就要跳出胸膛,“你妈妈...她...需要看病!真的!”他想不到,平素那么温柔和蔼的方老师竟然会为了打碎一个牛奶瓶对女儿这样。
一星期后,他带着点心水果,一袋给洋洋的奥利奥和准备了好几天的说辞去方老师家,想和她好好谈一谈,却不料她们已经搬家了。
在Q大意外重逢后,简文涛对洋洋说“我找了你们很久”,而他没说的是,那实际上是长达数年,挖地三尺式的寻找。
他把她们住过那整条街上的邻居家门一家家敲过来,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的下落,他再去方老师曾经任职的学校几次三番找认识她的老师问询,老师们却也是模棱两可,顾左右而言他,毕竟,和校长有过绯闻的人,谁敢多提呢。他虽然当过两年方老师的学生,却和她并不算亲近,她上课也从来只字不谈自己家里任何事,一次洋洋无意说过外婆家在虹口,立刻被方老师用很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简文涛,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不过,你已经高中了,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而不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站在那个害得方老师身败名裂的渣男校长面前,几乎想抓起桌上的镇纸朝他那道貌岸然的脸上砸去,“你想找英语家教,我可以再为你推荐嘛...我认识一位老师,复旦附中的,很不错...”
那渣男校长到底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于是,父子俩进行了一场谈话。
那天,爸爸刚动完一台十几小时的手术衬衣袖子上还溅着斑斑血迹,脸色十分难看,倒像是杀了个人回来,进门还没休息,直接把他叫进书房。
“爸,顺利吗?”他习惯性地问。那天的病人还是医院某领导的老丈人。
爸爸摇摇头,拿下眼镜,用手按摩眉心,深深叹口气,“叫他们不要乱打丙球,偏要乱打......”那天的爸爸看上去像是老了很多。
沉默一会儿,爸爸舒口气,“以后不要学医。”
“我是学文科的,怎么会学医?”简文涛说。
“我其实希望你学理科,偏要学文科,文科也行啊,不学医就好......”爸爸重复着,过一会,终于抬起头来,“今天我刚下手术台,李伯伯就打电话来。”
他立刻明白,那李伯伯就是渣男校长,心想你个王八蛋!
父亲沉默良久后,终于再度开口,“有一件事,你要记住...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就列在电话本上,在邮局或者任何一个电话亭都能查到,如果方老师想找你,可以说...易如反掌,”他又沉默许久,“别人不想找你,甚至想回避你,而你...一定要找到她,那对她,其实反而是一种不尊重甚至冒犯......懂吗?”父亲的声音温和而沉稳,“你姓简,我希望你做事的格调能...高一点。”
简文涛沉默了很久后,说,“爸,我懂。但是,您能答应我一点吗?”
爸爸看着他。
“如果以后方老师为任何事找我们帮忙,我们家绝不袖手旁观。”
爸爸看了他好一会,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他不再到处寻找,只是每年电话号码本新出来的那一天,都会风雨无阻地一早跑到邮局,急切地翻着,渴望能看到“方韵雯”三个字。那时他想,上海除了邮局工作人员,恐怕只有他一个人准确知道邮局哪天出新电话本;直到某年的那天早晨,在邮局里和爸爸不期而遇,一时间父子俩的表情都有些尴尬。
“爸,寄信啊?”他先问。
“啊...是...你呢?”
“我...也是,寄信。”
他当然不是去寄信,而爸爸手里也没拿着信。甚至,平时家里的信一般都是妈妈负责寄的。
他突然意识到,爸爸也是去查电话本的。原来上海明确知道邮局哪天出新电话本的,不止他一个人。
他想,爸爸,这就是你的格调吗?
那时,他突然又想起,妈妈曾经在饭桌上无意说过“方韵雯真可怜,你记得吗,中学的时候,好多男生喜欢她,想不到现在这样。他们方家也是,从前那样...听说现在子孙都很落魄......”
当时爸爸没有回答。简文涛觉得自己的心往下沉,往下沉:如果爸爸当年也曾喜欢过方老师而方老师刚好知道,那这可能意味着,自己再也找不到洋洋了。以方老师那么强的自尊心,怎么会向曾经仰慕过自己的男人伸手求援呢?
整个高三,他的书房墙上挂着一副地图,不是世界地图,也不是中国地图,而是高考绝对考不到的上海市地图。温习功课累了,他就站在地图前,想这个时候,洋洋会是在这地图上的哪个角落,还会不会拿着国际象棋,自己和自己下棋,会不会正好也想起他。现在的她,变成什么样了,她快乐吗?
后来他上了大学,大三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学妹,有段时间两人很接近,。那女孩知道他会下国际象棋,就要他教。他很耐心地教她,她也很聪明,没多久就可以和他像模像样对弈了。起初他总让她赢,后来看她水平渐渐提高,就开始放手下,有一次,连着赢了她两局。女孩闷闷不乐地抱怨“以后你要一直让我赢,知道吗?否则我就不跟你下了!”
那句话让简文涛愣了很久。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冬日黄昏的阳光里,洋洋把那个橡皮泥捏成的皇后送到他面前,微笑着说“因为...这一局,我想让你赢。不然,如果你老是输,就不会再想跟我玩了。”
那一切,回想起来,像梦一样 – 一个让人不愿醒来的梦。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女孩说,她父母想见见他。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说“我看,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
女孩很惊讶地看着他,她的眼神让他明白,自己说了一句难以挽回的话。那以后他们就开始渐渐疏远,第二个学期,女孩告诉他,喜欢上了别人。他默默地点点头,说“希望你以后幸福”,女孩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简文涛,你是个看上去很容易接近而实际上很难接近的人。”
他默默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很复杂 ----- 其实他完全没有她说的那么人格分裂;她只是不知道,如果没有那几盘国际象棋,也许两人的结局会完全不同。作为她,希望男朋友让自己赢棋,完全可以理解,然而 ----- 谁让他刚好心里曾经有过,而且依然还有一个会微笑着坚持要输棋给他的女孩呢?
那天,他把自己那盘Phil Collins音带借给洋洋去翻录,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忍不住问,“你还下国际象棋吗?”
洋洋看看他,想了想,“很久没下了,小时候那盘棋...搬家的时候被妈妈扔了。”她有些黯然。
“我倒是带了一盘棋来,还是新的。在我宿舍里,有空,来下一盘吧?”
洋洋迟疑一下,抿起嘴想想,对他点点头,微微一笑,“好啊。不过...改天吧。”
“好,改天。”简文涛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外。
暮色里,他向校园那头的单身教工宿舍走去。终于从茫茫人海里又找到了洋洋,她的心却仿佛罩上了一层牢固的玻璃罩子,看得见,再也碰触不得,而他,自小所受的家训便是“喜怒不形于色”。或许,他们原本就没那么接近;她妈妈去世后,直到她离开上海,都从来没找过他。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目光落在外语系教学大楼上,黄昏里,楼上已灯光点点。
但至少-----他又找到了她。这个念头让他的心又轻快地跳动起来。何况,现在他是她的老师,她想不见他都不行。
“那就...从现在开始吧。”他在心里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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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错过的大雨
那些年错过的爱情
好想拥抱你拥抱错过的勇气
曾经想征服全世界
到最后回首才发现
这世界滴滴点点全部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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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一句话,却让人回味
可怜的洋洋,摊上这样造孽的父母,小小的年纪就经历了这么多她不该经历的,期盼她能有个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