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 (第九章 萤 1)
(2010-01-13 17:2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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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黄昏,我看见了一只萤火虫。在木鱼住的医院的花园里,郁郁葱葱的矮树丛里,它幽幽地发着光芒,像是天上一颗早生的星星落到了凡间。
木鱼的腿渐渐康复,支着拐杖,一瘸一摆地追逐着那点莹莹的,黄绿色豆大的光,真到了近处,又不再向前,仿佛怕是打扰了它。
“会发光的萤,萤火虫一般都是雄的,他们通过这种光来吸,吸,吸引异性。发光是很累的,每天晚上只能持,持续二到三个小时,而萤火虫成虫的寿,寿命也非,非常短,只有五天到两,两,两个星期,这段时间内,它们拼命发光,吸,吸引雌性,交尾繁殖,然后死亡。也,也,也就是说,刚才我们看见的那只萤火虫,过最,最多两个星期,它就死了。”我们向别墅式的病房楼走回去,木鱼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你哪儿看来的?”
“十,十,十万个为什么,”他告诉我,小时候看过全套的“十万个为什么”,自然界的新陈代谢,朝生暮死,看上去理所当然,“其实人也是差,差不多。”木鱼的声音突然有些悲观。
木鱼最近心情很不好,他妈妈希望他等病好之后索性再休学半年,专心准备明年去加拿大念书,学校都替他联系好了。他家在温哥华有一栋无敌海景的房子,上下三层,豪华装修,专门的家政助理,玻璃屋顶的花园露台,比这边的家更加气派得多,价值一路飙升,现在值千万加元。
“小瑜,别犯傻,你不去,那栋房子迟早归了外人。现在在你爸面前,我讲话已经没有分量了,你明不明白啊?”他的母亲在亚热带梅雨季节里依然兢兢业业地在皮围脖里堆砌着贵妇仪态,毫不避嫌地在我面前咬牙切齿地教育他,鲜艳的玫瑰色口红浮在洁白的狐皮上,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是她刚刚咬死了那只狐狸,“他一直不肯给我公司的股份,所以现在我一定要逼着他给你股份,虎毒不食子……”
木鱼入定般地坐在床上翻着一本“华严经”,等他妈终于走了,放下书,叹口气。
“果冻,帮,帮,帮我把汤喝了吧。”他请求我。
我摇摇头,“我怕又会流鼻血。”木鱼的妈妈让保姆天天熬大补的汤,不是黑鱼就是甲鱼,每次满满一锅,上次我替木鱼喝了几碗用淮山红枣枸杞生姜炖了六个小时的甲鱼汤,回去就大流鼻血;不巧的是,那天露露刚好跟姐姐一起去参加她广告公司的一个展示活动,穿的裙子上不小心弄到一点油污,我用酒精和食盐为她擦,鼻血在那个时候不期而遇滴滴答答流下来,弄得她的裙子一团糟糕,最后只好换上一条姐姐的裙子充数。姐姐听说后扬起眉毛,“木鱼总喝这么壮阳的汤,只怕会天天画地图”,露露问“什么叫画地图”,姐姐笑起来“你问果冻”,露露愣了一下,没有问我,对着我的那边脸一直红到耳根。
几天没有看见雨霏了。无尽的梅雨里,几天像是几年。
我站在木鱼病房的窗前,苍白的天空空洞透明,仿佛天幕外有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仔细看,天地间却缠绵地布满了雨丝,像无数透明的线编制成一张巨大的网,潮漉漉地兜下来,满天满地的伤感。雕梁画栋得有些俗气的房檐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风铃,在雨中感冒了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出钝钝的金属声。
有个声音在我的耳边清楚地响起,“我不喜欢别人多来打扰。”让我几乎立刻接上去,“我不会打扰你”,下一秒眼前清凉的雨景让我意识到,雨霏并不在面前。可是我的右肩膀上像是负上了一点微妙的重量,那是她的头曾经靠在那里的感觉。
尽管她已经告诉过我, 自己的名字出自“诗经”,我还是喜欢想,她是在这样一个细雨濛濛的日子里出生的。也许她就是在这样一个细雨濛濛的日子里出生,然后她的父亲才想到“雨雪霏霏”。我胡思乱想着。
“果,果冻,你在想,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
“你是不是,谈,谈,谈恋爱了?”木鱼用一种调皮而狡猾的目光盯着我,光滑的额头反射着台灯的光亮。他这个人有时候仿佛有种超能力,可以看透我的心事。他更加厉害的地方是,从来不逼着我承认任何事情,慢慢地,就变成了默认。这也许和他从小在一个父母极为强势,凡事丁是丁铆是铆的家庭里长大有关。他像一块海绵,从生活的点滴里尽情吸取,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欣赏别人忽视的东西;比如萤火虫瞬间的辉煌,比如我姐姐林国美彪悍外表下的某些可爱。他说我姐姐像是个小孩,其实他自己更像个小孩,小孩样的善良和一厢情愿。
“你说我的头发留长,长一点,会不会显得比较成,成熟?”他问。木鱼甚至在考虑开始留小胡子。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什么时候去加拿大?”保姆小梅一边喝着甲鱼汤一边问,蜡黄的脸颊上红扑扑的两块,眼睛在颧骨上乌溜溜地转,声调里有些担心,“你去了加拿大我不是又要再找工啊?”木鱼家的钟点工正好辞工回老家嫁人,他已经答应小梅让她以后去他家干活。
“不知道,也许永,永远不会去。”木鱼眨眨眼睛,嘴角圆溜溜一个笑。他看看我。小梅费解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继续大口喝汤,她必须在木鱼母亲回来之前把汤喝完。
那个刹那我有种难以言语的感觉。木鱼也许真的会为了我姐姐留在这个城市,而我的姐姐一直无知无觉;他会干这种事情。拥有高贵物质生活的好处和坏处是,可以有余地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浪掷青春而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