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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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的树林 (第四章 Here and There 4)

(2009-12-24 09:24:50) 下一个
现在我知道了,他叫林国栋。小名和我的果冻一样,真是有些奇特。我把腿伸过去,在趴在床脚边打呼噜的果冻身上蹭了蹭,叫它一声,它微微睁开眼皮,细微地“呜”一声,又立刻闭上眼睡了过去,下巴结结实实贴在地上。

“真懒。”我不由笑起来,抬头看看对门,林国栋窗前的台灯依然亮着,圆溜溜的橙红色,像一只会发光的桔子。

我站在阳台上,月光水样地洒下来,空气里也是水一般的清凉。我看着那团温暖的橙红色,突然,像是失去了控制,有两个字下意识地从我的唇边蹦了出来。我听见自己轻轻地叫了一声“果冻”,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耳朵。

就在那个时候,对面的窗帘拉开了,林国栋在隔开七八米的地方看着我。窗户没有关,他的手臂半撑在窗边的写字台上,身上穿着浅蓝色的牛仔布衬衫。他家,和周围所有人家一样,窗上装着一层森严的钢条,他站在钢条后面,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有种探监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刚才我的声音,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清澈。

过了一会,他说,“喂。”只有一个字。声音像坐了缆车一样从那边传过来。

我也说,“喂。”

他展开一个微笑,嘴角朝上翘起,南方男孩子特有的笑。那个笑在他的脸上停留许久,却让我的心里某个角落隐隐地莫名痛起来。有时候,我很害怕别人的善意,它让我感到一种绝望。

终于,我转过身,默默地走回了房间,关上阳台门。转身的那一刻,我依然能感到他的目光。原来,人的眼光和其它一切的光一样,是有热度的。

星期六上午,小阿姨照例一大早就出门了。最近一段时间,她常常这样,周末加班,要到了傍晚才回来,一进门就把高跟鞋扔开老远,衣服也不换,躺进沙发,像是很疲劳的样子。

我带着果冻下楼去菜场买菜,打算买一只鸡给小阿姨炖汤喝。她喜欢吃一切长翅膀的东西,据说我妈也是这样。

楼下门洞旁边,一边一个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四楼上那个喜欢唱歌的叔叔,穿着羊毛衫,灯芯绒裤子,头发乱乱的,一动不动地对着外面的车库抽烟;女的看上去有些眼熟,打扮得很艳丽,脸色却显得有些难堪,眼圈红红的,看见我走过,立刻盯着脚边的水泥地。

我想起来,是上回晚上在楼梯上遇见的那个女人。听小敏姐姐说,他们以前是夫妻,后来离婚了。

他们看上去十分般配,真不明白为什么会离婚。

菜场里熙熙攘攘,果冻看到人多的地方总是异常兴奋,左冲右撞,任何一个小摊都能引起它浓厚的兴趣,一会儿工夫,白毛就脏脏的了。我有些后悔带它出来,可是看见它那么高兴,又觉得还是带它出来好。

我在卖鸡的摊子前挑了一只鸡,摊主一面大声吆喝着“正宗的走地鸡啊,一分钱一分货,一分货一分钱”,一面叫我到转弯的一个窗口去排队付钱,等我付完钱回来,他已经把鸡杀好,装在袋子里递过来,“小姑娘拿好噢!”

我正要伸手去接,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等一等,你这只鸡是死的。”

回过头,林国栋就站在我身后,盯着卖鸡的摊主。他推着自行车,手里拿着两个饭盒。

他把饭盒捆在自行车后座上,从我手里拿过口袋,解开,“你看,鸡肉是发红的,眼睛全闭着,怎么可能是活杀的?”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卖鸡的小贩恼火地叫着,“明明就是刚才杀的!”

“我刚才一直就站在对面,”林国栋指指后面的豆腐摊位,“亲眼看着你掉包的,上回你把死鸡卖给我妈,她还拉我一起来找你算账的,不记得了吗?”他的口气里带着点嘲笑。

“瞎说八道!”小贩依然信口雌黄地辩解着,表情却已经明显有些心虚,旁边一个像是老板的人趁机打圆场,给我换了一只新鲜的鸡。

我们沿着菜场边的小路一起往回走,那只不久前才命丧黄泉的鸡挂在他的自行车龙头上。

走了一会,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等我终于开口,他也几乎同时开了口,我们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他,我叫蔡雨霏,“雨雪霏霏。”

“你出生的时候是在下雨,还是下雪?”

“没有,”我笑起来,告诉他,“因为我爸爸喜欢诗经。我妈妈也喜欢。”妈妈是爸爸的学生,爸爸告诉我,他第一次给她那个班级上语文课,讲的就是“诗经”的“小雅”。

他问我在哪里上学,我迟疑了一下,说,“我暂时不上学。”林国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是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淡淡微笑了一下。

“刚才谢谢你。”我说。

“没什么,”他的口气活跃起来,“那个摊贩很不诚实,上回我妈也在那里买了一只死鸡,回家才发现,拉着我去退货。你下次要小心。”

说起他妈,我想起他那个打扮新潮美丽动人的姐姐,说,“我们没把窗帘卖给她,她是不是很生气?”

“很生气,”他笑了笑,“不过她这个人,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而且,我觉得那块布你们留着做窗帘,比给她做衣服好。”

我看看他,他用一只手比划着说,“你们就在我家对面,那块布你们做窗帘,我天天可以看,给我姐姐做了衣服,我担保她一年最多穿三次,其余的时间都挂在衣柜里。”

在楼下道别的时候,他从车后座拿起那两个塑料饭盒,打开一个,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八个生煎包子。他说,“你拿几个去吃吧。”

生煎包子冒着香气,皮上零碎地沾着点芝麻,上面撒着亮晶晶的葱花。我看看包子,再看看他,咬咬嘴唇,摇了摇头。

“很好吃的,”他说,突然想到什么,把饭盒盖子递过来,示意我拿着,然后低下头,很快地在自己的左手衬衫袖口上擦擦手指,拿起四个包子放在我手里的盒盖上,又很快对我微笑一下,“我走了。”

我坐在饭桌前看着那四个包子,仿佛听见他在我对面说,“很好吃的。”

犹豫了好一会,我伸出手,掰下一小块带着葱花和芝麻的包子皮,慢慢送进嘴里。幸亏小阿姨不在家,否则她会立刻尖叫一声,把包子抢走。

的确很好吃啊。我的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阿姨一整天都不在,家里静悄悄的,果冻也特别听话,老实本分地躺在屋角把一只冬天用剩的旧手套翻过来咬过去,一副充满了科研精神的表情。

我拉起窗帘,尽可能地把房间打扫了一遍。从搬家到现在,还没好好地整理过,角落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东西。

我一面整理一面想起那个人在左手衬衫袖口上擦擦手,拿起四个包子放在盒盖上的表情,有点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想,等他回去,饭盒少了一个盖子,怎么和家里人说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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