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死了吗？

历史上到底谁先提出“哲学死了”这个说法不重要，相对比较重要的是哪个大腕先提出这个说法的。根据比较流行的观点，海德格尔是最早明确提出这个说法或至少是这一类说法的大腕。他先是说哲学随着尼采而结束了，当然这么说不但表明他本人是哲学权威，而且表明他很了解尼采。后来他干脆以“哲学的终结”为题目写作，主要是讨论为什么哲学终结了，显然这表明他本人而不是尼采才是哲学终结的标志，而宣告终结的口气是他已探寻到了哲学的根本，终结的理由是科学已经足够成熟可以取代哲学。虽然海德格尔对于哲学的终结的宣告多少是暧昧地表明他自己已达到了这个古老学科的顶峰，在他死后哲学界还真的就相当普遍地认同了海德格尔的宣告，而出现宣称哲学随着海德格尔而终结了的说法。或许是因为当初海德格尔说过哲学随着尼采而终结，那些宣称哲学随着海德格尔而终结的哲学界的遗老遗少们干脆就说哲学随着尼采和海德格尔而终结了。

海德格尔宣布的实际上是曾被称为是哲学皇后的形而上学的终结。但是，在哲学的另一个核心部分，即逻辑的部分，由于象希尔伯特这样的大数学家和哥德尔这样的大腕专业逻辑学家的介入似乎也已经到了头。而语言逻辑的研究则由于遭遇对于心理学的依赖而在新兴的认知科学面前显的羞羞答答。与自然科学及社会管理领域的英才辈出相比，在海德格尔之后哲学界确实一片凋零。

尽管海德格尔死后世界各地的哲学系仍然没有关门，也仍然出了一些不甘心海德格尔的断言的当代相对有名的哲学家的新的著作，尤其是有一门常普遍被认为是反传统哲学的所谓后现代哲学的兴起让人们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哲学发展的一丝新的希望，但是能够在形而上的思维方面被认为可以与海德格尔并驾齐驱的似乎还没有；而在逻辑方面，逻辑研究与数学和计算机科学的联姻已经使得很多人甚至把“逻辑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为了战胜逻辑还必须要用到逻辑”这个基本的道理都遗忘了，而声称逻辑从属于数学。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忘记哲学，世界各国的哲学专业教授们仍然可以享受着高薪的待遇，只不过这些拿着高薪的专业哲学教授们因为不能象专业科学家们那样看到自己能为这个世界的文明带来什么新鲜的血液而显得心虚。如果你去和他们谈哲学的未来，他们很可能会迫不及待地先向你宣告哲学没有未来了。

如果说海德格尔宣告了哲学的发展终结了已使得那些没有了希望的专业哲学家们哀鸿遍野，那么让专业哲学们更加悲伤的一刻终于随着哲学与科学力量的此消彼长而到来，而带给他们这一悲伤的很自然地就是被当今世界看作是自然科学的领军人物史蒂芬。霍金。霍金的新作“大设计（Grand Design）”以“哲学已经死了”为其全书的第一句话。呵呵，同海德格尔一样，霍金也把哲学的生死作为抬高自己身价的一个台词。

对于作为哲学家的海德格尔来说还有什么比宣称哲学的发展到他为止更能抬高自己的身价的？而作为被捧到了科学泰斗地位的霍金来说，还有什么比宣称（他认为）他所代表的科学已完全取代了几千来被认为是人类文明的皇冠的哲学而更能让他心跳得爽的呢？

不过，霍金犯了一个错误。不管霍金是否明确意识到这里的不同，当他郑重其事地宣称“哲学死了”的时候，他犯了一个简单而基本的错误。他没有意识到要想批驳他所说的“哲学死了”比起要批驳海德格尔运用一大堆哲学的buzz
word对“哲学终结了”的论述要容易得多。批驳海德格尔的“哲学终结了”不但需要有人能够从逻辑上指出海德格尔的错误，而且这个人本身还需要对哲学界有一定的影响，否则人们可能会因为没有人能够对哲学的发展做出重大贡献而认同海德格尔的宣告，他们或许会说海德格尔可能说的稍微绝对了一些但是基本上是对的。所以任何人为了有效地批驳海德格尔的哲学终结论本身就需要在哲学上有所建树。

但是，对于站在哲学以外而提出的“哲学已死”的论断的批判要容易得多，因为只要从逻辑上指出这个论断之荒唐即可。令人遗憾地也令人好奇的是至今为止似乎没有听到什么来自专业哲学界的对于霍金的宣告的有力的批驳，看来专业哲学界还没有能从海德格尔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既然专业哲学家们不能有力地维护哲学的价值，那么同历史上任何文明中当官方无法护卫百姓的利益时只有依靠民间的力量一样，只有让我们这些不拿薪却努力为哲学的发展而不停地耕作作为的布衣来对霍金宣告进行批驳了。

霍金所说的“哲学死了”指的是哲学不再有存在的价值了。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霍金宣告的错误。第一，从霍金自己的科学理论所面临的哲学挑战来看待哲学的价值。霍金之前宣称他已经揭开了宇宙起源的奥秘，根据他的理论这个宇宙不是被任何力量所创造的，而是一个没有绝对起点的自相容的永恒的存在，在这永恒的存在中能量始终是守恒的；并且在今天的物质性的四维宇宙产生之前曾有一个被称为大爆炸的事件，但是这个事件并不代表着宇宙完全是从某个绝对起点开始从无中生有的，因为当时空接近那个“起点”的时候，时间变得无限长，所以人们永远不可能从数学上达到那个绝对的零点，因而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大爆炸之前”是什么样的问题，类似地，也就不存在宇宙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问题。

不可否认霍金的数学推导和物理思考在当今世界都是顶尖的，但是他的上述关于宇宙起源的宣告所面临的主要挑战恰恰是来自他宣称已经死了的哲学思辨。首先，他的所谓的理论“推导”是基于一种叫做“奇异摄动”的方法，而这种方法本身并不象人们在中学数学课里推导公式那样地是基于“完全”的理性依据的，而只是一种求解的方法而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奇异摄动法”是一种通过艺术性地拼凑来求得被考察的问题的解的方法。换句话说，尽管霍金的大爆炸理论能解释一些观察到的现象并且能够为把不同的关于宇宙的物理本性的理论统一起来提供一个逻辑上比较一直的理论框架，他却根本无法证明他的数学解是唯一解。而他的理论中的接近零点时的时间的无限长本身是由“奇异摄动法”的推导方式决定的，也就是说，他是先假设了接近零点时时间是无限长的，然后再得出可以用来解释现象的理论，而不是有什么铁定的理由让他推导出接近零点时时间是无限长的结论来。

当然，由于他所给出的数学模型可以对一些观察现象提供解释并为其它的理论思维提供基础框架，我们现在也无法从数学或物理的理论上来否认他的解就是真正解。但是，从上面的讨论可以看出，尽管我们无法从数学或物理上否认他的解是一种可能的解，我们却很容易从哲学思辨上否认他在没有真正依据的情况所作的他的解就是真正解的宣告---因为他无法证明他的解是唯一解，而现有的实验观察也无法证明他的解就是唯一解。

另外，即便他的数学解对于我们所处的四维时空来说确实是一个唯一解，他仍然无法由此而得出这个四维时空的宇宙是一个完全自相容的永恒的存在。而这里涉及到的显然又是哲学的问题而不是数学或物理的问题。所谓他的解是四维时空的唯一解的意思是指他的解可以用来解释四维时空的一切物理观测，就象地球上的在时间与三维空间分离的大尺度和长时间的领域内的一切观察都能用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之前提出的牛顿定律来解释一样。这是因为他的推导所依据的所有的数学和物理的理论模型乃至基本思维逻辑都是源自于我们这个四维时空中的，而宇宙的创造的问题本身所涉及的哲学范畴必然是我们四维以外的更高维的存在。就象一个我们日常所看到的三维空间里的一个无限延伸的二维平面虽然在它自己的平面上是无限的，但是在三维的空间中却是有限的一样，我们所处的四维时空在四维以外的更高维的存在中本身也是有限的。所以，四维时空中得出的无限长的时间解并不能从创造的意义排除我们的四维时空宇宙可以是由更高维的存在创造出来的。

上面我们从霍金自己的科学理论所面临的挑战可以看出哲学的价值，因为霍金的宇宙论的泰斗地位所面临的不是数学和物理上的挑战，而恰恰是哲学上的挑战。如果说这是他急于要宣告“哲学已死”的原因也未尝可知。而他的理论所面临的哲学挑战本身也宣告了哲学不能死，因为哲学一死不但老百姓容易被类似霍金的宇宙论这样在哲学上有缺陷的理论所误导，而且霍金这样的科学家本身也容易因失去哲学的指导而陷入迷途。

第二，作为科学泰斗的霍金在哲学上的缺陷还表现在他忽略了现实世界的复杂性不是能够通过数学的手段来还原到他所构造的宇宙模型的，甚至无法通过数学手段将所有的问题来还原到任何已知数学解的模型。从数学上来说至少有两方面的原因使得包括文化变量在内的现实世界不可能通过数学计算还原到宇宙模型或任何其它已知的基本模型去，一是非线性问题中的不可计算性，另一是非线性问题中由混沌导致的不可预测性。照理讲现实世界中的非线性不可还原性对于作为科学泰斗的霍金来说应该是基本常识，但是他的哲学上的弱点使得他居然没有能够看到这两种不可还原性本身所宣告的哲学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在对于社会问题的认识中存在的必要性。

第三，我们再来看一下霍金的“哲学已死”的宣告本身所带有逻辑缺陷。大家对于“逻辑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为了战胜逻辑你还要使用逻辑”这样一句名言可能是耳熟能详。同样，霍金在宣告“哲学已死”的同时实际上提出了一个新的哲学，一个宣称这个世界不再需要哲学思辨的哲学，在这点上他应该再去回顾一下罗素所说的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的理发师悖论。

最后，我这里顺便对霍金所代表的科学主义进行一些简单的讨论。上面提到霍金的“哲学已死”的宣告本身是一种哲学，它是“科学能够提供一切答案”的科学主义的一个表现。就象上面提到的霍金无法提供他的理论是唯一解的证明而且更无法证明他的理论能够排除更高维对于四维时空的介入一样，科学主义者们根本无法为“科学能够提供一切答案”给出严格的证明，所以就象共产主义是一种信仰一样，所谓的科学主义也是一种信仰，而且这两者都是哲学的信仰。同一般的信仰一样，共产主义信仰和科学主义信仰都具有对于其它信仰的排他性；而作为哲学信仰，无论是共产主义信仰还是科学主义信仰都由于它们的哲学属性而对其它哲学具有排他性。

很显然，与共产主义相比，建立在由先进的数学和实验为基础的科学基础之上的科学主义对其他的哲学的排他性要强的多。共产主义可以接受科学主义的思维而着眼于所谓的科学社会主义，但是科学主义却不会把共产主义当作它的合作对象。科学主义对于其它哲学的排斥性在霍金这里已达到了最高峰，那就是宣告“哲学已死”。不过，从本文上述的讨论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不论霍金是否有意于此，他所宣告的“哲学已死”都具有帮助他回避他自身的理论缺陷所面临的哲学挑战的功利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