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修 葺
“对,阿姨,我有责任”,她轻声地说,任眼泪继续地流着,只要声音里不流露出来就好了,“我把他宠坏了,我有责任,对不起。他今天向您发脾气的事,我向您道歉”。
听她这么一说,Chris妈妈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是叹了口气说,“希望神能够改变他吧”。随后可能觉得气氛有点僵,又换了个话题,“对了,上次告诉你们的那个八角花椒的事现在搞清楚了,不是有毒,是多吃容易上瘾,少吃一点没关系的”。她顿时象吃了哑药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久才哑着嗓子挤出句“是这样啊?”。
放下电话她就开始笑,止都止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手里那封“休书”上,把字迹浸湿了一大片。“太难”不知什么时候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不声不响地纵身跳上床,在她身边挤了半天,最后在被子边上挤出个小坑,倚着她卧在那里,却不睡,抬起头来看她。“太难”平时不能进卧室,因为Chris嫌它脏,从前“太难”没搞清Chris和它的“爸爸”“妈妈”有什么不同,卧室门没关好时试着想从门缝里挤进来,结果自然都是被Chris用脚轰了出去。有一两次“太难”被赶出去后还在门口转悠着不肯走,Chris重重关上门时就夹了它的尾巴,痛得“呜嗷”的一声惨叫。今天“太难”壮着胆子钻进来,不知道是发现Chris出去了,还是听见了“妈妈”的哭声,想来陪她。
她伸出手轻轻摸着“太难”的头,泪珠落到“太难”的皮毛上却不马上渗进去,而是亮晶晶地悬在上面,随着“太难”的呼吸一上一下地晃。难怪有人相信猫能通灵,“太难”那对清澈有神的大眼睛正睁得圆圆地望着她,似乎能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眼睛也曾经同样清澈有神,容不下半粒沙子,却是什么都没有看清。
“你想爸爸吗,‘太难’?”,她轻轻地问道,“我也想他……”。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渐渐止住了,目光温柔地凝固在一处。她的心仿佛飘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大草原上,草原上有一男一女在欢快地跑着,跑着跑着就飞了起来。她置身在半空中,嗅着空气里清新的草香,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生出翅膀,只是赤脚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她扭过头,看见程乐在身边冲她微笑,他拉着她的手,他的背后有一对洁白美丽的翅膀。他那温暖和煦的笑容,如同无处不在却又遥不可及的太阳。她幸福地笑着,阳光照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眼泪流出来,滴到云彩里,把那朵云彩变成了亮闪闪的水晶。她轻启嘴唇,想要对他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发出长长的一声轻叹,叹息飘进了风中,让那阵风带上了一种只有她和他闻过的香气……
忽然一阵叮叮咣咣的开门声惊醒了她的白日梦,她顿时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下方的草原也消失了,变得漆黑一片,不知道要摔到什么东西上。“是Chris回来了”,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一把抱起“太难”。此时再想让它出去已经太迟了,干脆紧紧搂在自己怀里,不知道是想保护“太难”,还是借“太难”来给自己壮胆、给自己勇气,在接下来和Chris的激战或者冷战中保护好自己。
他并没有马上进来。过了好久,她绷紧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崩溃般地松弛下来。他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不能把自己吊死在这里,她心灰意冷地想。我坚持不下去了,上帝啊,原谅我的软弱吧,我尽力了,你看到的,可我实在、实在、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告诉我,Chris是你给我的旨意吗?如果是,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旨意,啊?告诉我,我的罪还要赎多久?就快到头了吗?还是,一辈子?
这时她听到客厅里传来Chris剧烈的咳嗽声,大得吓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半天才勉强止住。她一阵揪心,差点就要出去看他,可心头的气恼还没消散,终于还是忍住没动。过了几分钟,Chris忽然推门进来,径直走到她面前,一眼瞥见了她怀里的“太难”。她连忙摆出一副玩“老鹰捉小鸡”时母鸡护仔的勇敢神情,铁了心,他只要敢动“太难”一根毫毛,她就使出电视上看来的泼妇手段跟他拼了。
可是Chris并没有理会“太难”,而是把手里攥着的一张napkin伸到她眼前。她瞪着那张napkin,眼睛越睁越大,眉毛夸张地挑了起来,可过了一会儿,又渐渐恢复了早先的冷漠。那张白色napkin被染上了一片鲜红的颜色,好象电视里演滥了的肺痨病人咳血一样。然而,她立刻就辨认出那颜色不够殷红,绝对不是真血。女人每个月都要见到那么多血,所以对真血假血的分辨能力比男人强了太多。她万万没想到Chris会使出如此幼稚的一招——装病,还装得如此拙劣,也许因为他解剖的尸体都在福尔马林里泡了很久,早没有了血的颜色。那过于鲜艳甚至有些发橙色的“血”,怕是什么红marker笔水吧,她在心里冷笑着猜测,犹豫要不要当场戳穿他的无聊把戏。
Chris见她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更没有扑上来搂着他抱头痛哭,有点呆不住了,“我病了!”,他提醒她道。“哦”,她冷冰冰地应了一声,“明天去医院查查吧……要是需要现在去看急诊我可以陪你”。她还是决定不揭穿他,男人的自尊心强,好歹给他留点面子。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又可气又可笑,简直让她忍无可忍,可当她抬起头接触到那对和黄鲲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他恨到骨子里。但与此同时,她也开始发觉从前对黄鲲的那些留恋现在挖掘起来已经很费力很费力,这片贫瘠的矿山看来就快要开采干净了,说不定哪一天连自己都忘记了它的位置。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Chris倒挺会把握机会,虽然她见他“吐血”后的反应让他大失所望,但高低也是个台阶,见着就赶紧下。她沉默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Chris,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不是在说气话,我只想听听你真正的想法”。她叹了口气,拿起床头柜上那枚结婚戒指和那封“休书”,“这表示我们已经break up了,是吗?”,她心平气和地问道。
Chris皱着眉头不说话,一脸的官司,忽然劈手抢过她手中的“休书”,三下两下把它撕成了碎片。她冷笑了一声,他这一整出“休妻”闹剧让她哭笑不得,此前她从没想到世界上会有这么幼稚的男人。“你撕掉它有什么用?我又用不着它‘改嫁’!”,她带着点嘲弄的口吻说道。Chris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简直就要象包包子一样捏到一块儿,接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哭,心里那种震惊和怜悯也不象从前那么强烈了,却多少有些软化,毕竟是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的男人,也算前世修来的一段缘分。“好了好了,你也别哭了”,她的声音温柔了很多,抽出一张面纸递给了他,“有话好好说,你有什么委屈难过也说出来——哦,对了,刚才你妈打电话过来,说八角花椒没毒,少吃没事,现在你不用担心了”。
Chris抽抽答答地止住了哭,脸上的鼻涕多过眼泪,她发现长得再漂亮的男人哭起来都不怎么英俊。“你别走,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啊……外婆死了以后就没人爱我了……我,我想外婆”,Chris说到了伤心处,又弹起了他的男儿泪。“不是我自己要走”,她静静地说,“是你老觉得我不好,你不喜欢我,你要我走的,已经好几次了,不是吗?”。
“Vivian你别走”,Chris听了这话干脆放声大哭,也不管邻居听到后会笑话了,“我承认我脾气不好,因为从小就没什么人真正待我好过,我在中国时就象个孤儿一样啊……我,我现在已经改变很多了,你应该看到的,我们已经快一个月没吵架了……你说的对,我,我肝火旺,我吃点中药好了——你知道我从来不肯吃中药的,现在我吃,我什么都吃……”。他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也许你觉得我待你不够好,我对你确实不如你对我这么好,可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这样过啊,只有对你,我对你比对其他任何人都好啊……我爱你的啊,Vivian……”。
她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也许她最见不得别人哭了,虽然被他伤的地方还是很痛,可他说的也是实话,人与人不一样,象Chris这样的性格,他爱一个人的最大程度大概也就如此了。
她松开抱着“太难”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他抹了抹眼泪,握住了她的小手,一点一点试探着把她拥进自己怀里。她的身体是僵硬的,他好象抱着一块木板。“我们以后不提今天发生的事了好不好?”,他轻声说,“我让我妈从加州买些人参寄过来,下个月我陪你回去看姥姥”。
又一场风波就这样无可奈何地平息了,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鸟儿仍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叫着闹着,而那枯黄的枝桠却知道——冬天就快来了。
后来有一次Chris无意间提起那天的事,悻悻地埋怨她见他“吐血”居然都无动于衷。她终于冷冷地告诉他她早识破了那根本不是真血,骂他居然还敢贼喊捉贼。Chris尴尬地傻笑了半天,说这样一来他也就放心了,否则心里还一直犯嘀咕她怎么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简直是个冷血女人,又说他从前不想去上学,曾经用这一招成功地骗过他爸爸,所以本来以为这次也会得手,没想到却栽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讲这个道理,Chris的心理年龄就象个小学生,他什么时候才会懂得永远不要用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去欺骗真正爱你、在意你的人呢?
回中国的飞机上Chris睡得很香,她心里却忐忑不安。她希望父母亲人能够只看到Chris那令人羡慕的一面,千万不要看见另一面,她一直以来苦苦掩饰并试图去接受的另一面。上帝啊,如果你还怜悯我,请你让Chris成为一剂良药,让姥姥开心,让父母放心,如果一定要有副作用,那就请放在我的身上吧。
两人走出海关时父母和两个好凑热闹的表妹已经等在外面了。她俯在Chris耳边最后重复了一遍几点注意事项:不要问起小姨,不要提起姥爷,不要说漏戒指是假的。在机场里走出来的所有人中,Chris个头高,长得帅,穿着也讲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爸爸妈妈虽然见过Chris的照片,却还是不敢冒昧相认,直到她介绍完,爸爸才既兴奋又紧张地和Chris握了握手。
一上来自然先是询问姥姥的病情。妈妈说姥姥是个要强的人,小姨出车祸、姥爷去世、接着又是小姨自杀、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姥姥却几乎没当着儿女掉一滴眼泪,而是很冷静地主持大局处理后事。坚强的人心里的悲苦和压抑反而更多,时间久了,伤的是自己的身体,姥姥的癌症就是在小姨去世后没多久发现的。姥姥早就感到腹部疼痛,可一直默默地咬牙忍着,怕给子女添麻烦,直到一次妈妈无意中看到姥姥拉着床头的栏杆疼得走不动路,这才连忙带姥姥去医院检查。
医生当时就让姥姥留下住院,准备手术。妈妈和舅舅自然免不了想方设法地请参与手术的每位医生、麻醉师、护士长吃饭、塞红包。手术很顺利,姥姥如今已经回家调养,可是都七十岁的人了,还动了这么一个腹腔大手术,再怎么调养精气神也是大不如前了。
Chris不认生,车上这一路都在跟爸爸妈妈闲聊,话比谁都多,还很懂事地问起外婆的身体,讲了讲这种病要注意的事项,又告诉有高血压的妈妈要注意饮食,还一个不落地询问表妹们大学里的情况,给她们讲美国大学生的事。看着大家喜气洋洋,她原先的担心变成了欣慰,觉得有种无法言喻的沉甸甸的幸福,也是路上太累,脸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微笑,就在车子里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又回到了生长了二十年的故乡,又见到了爸爸妈妈,她居然迷迷乎乎地梦到自己象个小孩子一样在玩积木——哦,那不是积木,大概是她已记不清小时候那套彩色积木的样子,梦里在玩的是那种“拆东墙补西墙”的Jenga。她看到自己在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个人玩着Jenga,把下层的积木块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放到塔顶上。那些下层的积木就好象是她曾经对黄鲲的款款深情、浓浓眷恋,被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抽了出来,垒成如今她对Chris的温柔、包容和怜悯。当爱已经无法再由心田里长出新芽,就只好象玩Jenga一样,把别处的爱、多余的爱、被别人丢弃的爱,统统捡起来,用来修葺眼前这座高塔。
国内的高速公路不如美国的平整,车子忽然颠簸了几下。猛然间,她仿佛看到她费尽心机辛辛苦苦垒起的那座高高的Jenga塔,象遇到地震般摇晃起来。她惊呼着伸出双臂想要把那塔搂进怀里,可是没有用,她搂了个空,整座塔轰然倒塌,变回了一地的积木块。原来,任何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东西,当它倒塌的时候,任你怎样试图留住它也无济于事,Jenga是这样,爱情也是。
她呆呆望着已经不复存在的高塔和一地的积木,忽然感到一种一无所有的空虚与悲哀,干涸的眼底有些发潮,却并没有泪水流出来。而那空虚与悲哀的背后,竟是丝丝缕缕的解脱与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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