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怪 胎 ---------------------------------------------------------------------------
从那以后她和Chris的约会越来越频繁,有时是和Natalie还有Todd他们几个乐队的朋友一起,有时就Chris和她两个人。Chris一个同学的妹妹在一家不大不小的歌舞团,那天来本市演出,打折卖给他两张票,是经典的歌剧《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从剧院里出来,俩人并肩沿着大街走向几个block外的停车场。半天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在默默回味着刚才那场荡气回肠的演出。终于,Chris冒出了一句,“这出歌剧我看了好几遍,可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Christine会爱上丑得象怪物的Phantom?Raoul既英俊又有钱,待她又好,哪点不比Phantom强呢?”。她扭头朝他笑笑,“我明白,如果你是女人你就明白了”。Chris不甘心,接着又问,“那如果你是Christine,你会爱上Raoul还是Phantom?”。“当然是Phantom”,她干脆利落地说,“不过现实生活不允许她选择Phantom,所以爱是一码事,现实又是另一码事”。
她说这话时脱口而出,简直象个爱情专家,随后才开始细细琢磨这话里的真实和无奈。很多人一生中都要面临这样进退两难的选择,对黎孝诚、对黄鲲、还有对程乐,她也许就是那可怕的、疯狂的、从地狱里来的Phantom。她命中注定是个爱情的“怪胎”,身体里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一腔燃烧不息奔腾翻滚的岩浆,散发着能够熔化一切的橙红色的吸引,却永远没有人能把它捧在手中。所以,生活在现实中的人,如今也都和自己简单美好的Raoul在一起。渴望爱的人需要的是溪水一样的温柔,只有天底下头号大傻瓜才会守着道流淌的岩浆,把那当成了溪水,结果只能被渴死、被烤焦。
也许,我也该忘掉那让人放不下的Phantom,安安分分地和Raoul走,她想。Raoul,我的Raoul又是谁呢?程乐?——他是燕子的Raoul,早不是我的了。她不禁微微放慢了脚步,出神地望着走在她斜前方的那个熟悉的背影。不,那是两个重叠在一起的背影,一个是黄鲲,另一个是Chris……难道是她比别人都幸运,她的Phantom和Raoul居然重叠在了一个人的身体上?那么,早已精疲力尽的爱情,是该有个归宿的时候了吧?身体里肆虐着的岩浆也该降降温,好好地休息了。只是,那燃烧不息奔腾翻滚的岩浆,一旦冷却下来、凝固下来,不知将会变成怎样一副青黑怪诞死气沉沉的丑陋模样?
今晚的月光很温柔,象个久违的老朋友。上了车,Chris先不急着起动引擎,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她,用他柔和的男低音说道,“Vivian,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完全可以超过朋友——我是指,你做我girlfriend,当然最好能搬来和我一起住,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觉得心里一阵狂跳,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上帝给了她一次次的机会,却被她一次次地抛开,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享尽了今生所有配额的幸福,没有资格再谈爱情,难道是上帝的一时疏忽,让她又偷到了一份幸福?
Chris见她没有答话,以为她不高兴,耸了耸肩说,“如果你不想,it’s okay,当我什么也没说,对不起”。“不,不是,我只是——没有想到……”,她连忙说,随后自己都有些恼火怎么会那样急于分辩。刹那间,她脑海里闪过一些奇怪的想法,对黄鲲,她拼尽了全力,最后仍是全盘皆输,如今老天有眼,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对Chris,她一定要牢牢地抓住,决不放手。何况,这次没有什么国内的未婚妻,没有让她无颜以对的黎孝诚,不用偷偷摸摸躲躲闪闪,可以象正常情侣那样光明正大地在街头巷尾手拉着手,一切都明摆着是她赢——尽管还没搞清这场爱情里的对手究竟是谁。既然已经差不多输得精光了,那就把仅剩的那点可怜的家底全押上算了,不管结果如何,反正她也没有再赌一局的元气勇气和心气了。
“那就是同意了?”,Chris的脸上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微笑,“来,先hug一下”,说着已经侧过身来把坐在旁边的她轻轻搂在怀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也没有躲开,就那样被他拥进了怀里。怎么会这样?不要啊,为什么又是在车里?她在他怀里稀里糊涂地想着。不过立刻,她就清楚地意识到现在搂着她的绝不是黄鲲,而是Chris,一个完全不同的男人,因为,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句黄鲲几乎从来也不说的话——“I love you”。
听到这句话她居然感动得热泪盈眶,伸出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脸就贴在他脸上,鼻翼里是他好闻的aftershave味道。俩人默默地在车里拥抱了好久,这才缓缓分开。彼此的目光再次投射在一起时,仿佛都比几分钟前大为不同。Chris的眼底多了几许温柔,还有那种让她信赖的深沉;而她的眼底,似乎史无前例地只映出了Chris一个人的脸,而没有黄鲲的。或许我真的爱上他了,我指——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她默默想道。
“回我家”,Chris拍了拍她的大腿,扭过身去开车。她没说话,只是听话地乖乖坐在车里。Chris的语气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不过是把自己的决定告知她而已——她早已习惯了男人这种主宰一切的口吻,黄鲲从前就一直用这种口吻和她讲话。她内心深处甚至有点喜欢这种口吻,尽管那是她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要是让Peggy知道就一定会说她“犯贱”。可出自心爱的男人口中的那种命令的口吻,让她觉得为自己身体里那条柔软绵长的绿色藤蔓找到了一棵大树,可以安心地缠绕依附,有种顺从的幸福。
Chris家住得离学校比较远,但是环境相对安全,房间也大些,是个2-bedroom。“里面很乱,你别怕”,Chris笑着对她说,然后打开了门。客厅里的确有些零乱,但也没到吓着她的地步。总体来说Chris还是比较爱干净的一个人,这可能跟他学医有关。沙发上全是衬衫,根本没地方坐人,沙发靠背上还架着十来条各式各样的领带,象是展览一样。“哦,我现在每周有三天要进病房,所以经常要打领带”,Chris解释说,一边连忙把茶几上摊开的一堆杂志全部划拉到自己怀里,塞进柜门。她无意间瞥见最上面的那一本是《Penthouse》,封面上是个姿势放荡的全裸美女,便装做没看见把目光移到了别处。单身男生的“不求人”,就和老头子的“痒痒挠”一样,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Chris又把茶几和地毯上立着倒着的空饮料罐啤酒瓶简单清理了一下,给她搬了把椅子。“坐”,他说,这点活干完已经是满头大汗,“喝什么?”。“水就好了,我自己去厨房倒吧”,她笑笑说,起身要去找厨房。Chris按住了她,去厨房给她倒了杯冰水,自己拉开一听啤酒。“我们干什么呢?”,Chris挠挠头问,虽说此时两人的关系已经升级到恋人了,可前后才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人还是从前那个人,语言而不是激情引导下的升级,似乎有点令人尴尬。
“看电视、打牌、下棋……”,她看他尴尬得可怜,笑眯眯地帮他出主意。“哦,对啊!”,他从一个大纸箱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盒chess。“啊——对不起啊,我不会玩这个”,她这才想到他的“棋”跟她第一时间联想到的象棋跳棋斗兽棋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估计你没有中国象棋吧?”。Chris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poker,前几天玩Blackjack忘在Andrew家了——嘿,不过有scrabble和Jenga,好久没玩了,你想玩哪个?”,Chris兴奋地从纸箱里翻出两盒玩具,高高举在手里扭头问她。
“那还是玩Jenga吧,你的英文那么好,玩拼字游戏我肯定输啊——要是有中文的scrabble就好了”,她说着说着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爸爸教她读识字卡片,如果爸爸知道自己交了个外黄内白的“香蕉”男朋友,不知道会怎么想呢。不过,Chris也不算太“白”,至少中文讲得很好,她安慰自己说。
他们把盒子里的长条积木倒到茶几上,三个一排层层交错地垒了起来。这个游戏其实就是把底层的积木抽出来再落到顶层上,在保持整体平衡的基础上,把积木塔越搭越高。由于积木一共只有五十四块,所以相当于“拆了东墙补西墙”,自然要万分小心,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底层的哪些积木对整体的平衡是可有可无的,才能“釜底抽薪”,把它取出来搭建在最上一层。俩人一人一块,轮流“拆墙补墙”,越到后来积木塔越高,自然也就越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她从前只是看别人完过这游戏,自己还是第一次玩,以至于头两次都是在她后悔不迭的惊叫声和Chris的大笑声中,整座高塔象爆破作业一样轰然倒塌。后来玩熟了,俩人开始各有输赢,积木塔也可以垒到三十层以上。没多久,她察觉到Chris似乎失去了兴致,开始打哈欠,便很体谅地柔声说道,“很晚了,我该回家了——你如果很累的话,要不我问问Peggy能不能开车来接我?”。
“不是不是”,Chris忙摆摆手说,“这几个月天天都是早上五点前就到病房,所以每到这个时间就犯睏——不过明天不用去,所以没有关系,你不用走”。“对了”,Chris把沙发上的衣服简单收到一起,拉她过来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Since you’re my girlfriend now…may I ask you something?”,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她心里升起一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问题,而他选择用英语问她,更让她确信那个猜测是正确的。盯着他漆黑的眸子,她甚至有些害怕,几乎想掉头就跑。“你问吧”,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清了清有些哑的嗓子小声地说,该来的迟早都要面对。
“你是virgin吗?”,果然,Chris的问题和她正在心里默念的猜测不谋而合,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唉,终于还是来了,把它当作命运也好、惩罚也好,人始终都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承担后果,偷到的欢乐有多少,就要付出等值的代价,永远也赖不掉。她觉得心底在渐渐变冷,眼底却渐渐变热,她用最后的力量憧憬出来的幸福仿佛变成一朵云彩,风一吹,竟就那样眼睁睁地散掉了。也许,只要你曾经做过贼,就真的永远别指望能洗净自己的案底,别指望有朝一日还能翻身。因为任你如何夹着尾巴想做个安分守己默默无闻的人,那疮疤也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揭开,随之而来的便是众人的厌恶与鄙夷了。
她忽然感到万分的委屈和绝望,她逃了八百英里,可那段过去却象是如来佛的手掌心,任她折腾得精疲力尽还是永远跳不出去;又象是自己地上的影子,你可以不去看它,可它却永永远远纠缠在你身边。更何况,尽管过去那一切令她羞于启齿,她也知道自己有错、有罪,可究竟是哪件事做错了,抑或是哪个人爱错了,她时值今日仍是搞不明白。唉,我这个蠢女人,她颓丧地想。然而,老天爷却明白,而且他老人家看来已经留意到了她这个捡到个金元宝的小叫花,如今要来把那金元宝收回了。
她深吸了口气,把眼底的眼泪压了下去,小叫花再穷得叮当响也还有一样东西叫勇气,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的勇气。“不是,Chris,我不是virgin——对不起,没有早点告诉你”,她清清楚楚地说,抬起头来坦然又略带歉意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眼角便瞥向沙发上自己的包包和门口的鞋子。她决定还是给自己多留点颜面,有自知之明地离开和被人扫地出门结果相同,心态上却是天壤之别。和Chris的这段关系看来就要结束了,她想,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她做了他两个小时四十分钟的女朋友。
“Wait”,Chris见她有要离开的意思,连忙说道,“谢谢你告诉我实话……上帝说过: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就可以先拿起石头打她……我也不是virgin,我自己也有罪,所以我没有judge你的权力,我们以后谁也不提对方的从前就行了——我以后再也不问了,好不好?”,Chris望着她,诚恳地说。
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象海潮一样奔涌而出。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此刻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心里那片太平洋仿佛变成了东岸咆哮着的大西洋,卷走岸上的一切,在浑浊的海水中搅它个天翻地覆。感动、感激、自怜、自卑,或许还有种说不清的辛酸……一时充满了胸臆之间。感慨之余她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圣经上的这段话她早就知道,也从中得到了很大的感悟,如今正是耶酥的这段话赦免了她,而她——自然便是那险些被众人用石头打死的“行淫的妇人”了。
她并不是头一次有这种甘愿为之生或为之死的感激,当程乐在夏威夷的船头,在夕阳西下的海风中微笑着对她说“我不介意”时,她就生出了为他做任何事来报答他的念头。她一直报着这个念头,甚至在和程乐分手时也以为自己是在报答他。如今Chris的回答也让她感激涕零,两个男人在这件事上对她的宽容和谅解,其意义大概跟为她舍身挡子弹的壮举不相上下了。唯一的区别是,Chris是基督徒,知道耶酥的这段教诲,因为自己也是个罪人,所以原谅了她,有点大家扯平的味道——准确地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感激Chris多一点,还是感激耶酥当年说了这话;程乐不信耶酥,可他当初也原谅了她,大概只是因为爱她……
“哦,Chris……”,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这份来自上帝的怜悯和宽恕美好得有些让人难以置信。Chris向她笑笑,伸出双臂,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重重扑进他的怀里。他扭过头找到了她的脸,轻轻吻着她沾满泪水的嘴唇,然后猛然把她按倒在长沙发上。她毫无准备地倒在沙发上时手臂不小心碰到了还在茶几上立着的Jenga塔,顿时一阵“哗啦啦啦”,积木块四散而倒的声音竟象是在顽皮地为她起哄鼓掌。她忍不住“啊”地惊呼了一声,随即在Chris的大笑声中把羞红了的脸藏到他的衬衫里。沙发上的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周围的积木散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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