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头 发 ---------------------------------------------------------------------------
回去的飞机上她一直闭着眼睛默默重温着这趟回国所经历的种种变故,短短的两周时间,让她完全变了一个人。支撑在她世界里的所有钢筋框架就象是个变形金刚,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大力扭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模样。爱情曾经是她追求的全部,爱情是掺了剧毒却是她赖以生存的食物,爱情带给她自焚般快慰的痛楚。然而,和失去亲人的悲恸相比,那痛楚却是多么自私和狭隘。
即使在她自杀未成,从“疯人院”里出来后,她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爱上黄鲲而后悔。可是现在,她想,也许我真的开始后悔了,当初爱得歇斯底里时哪曾想过父母亲人一丝一毫?倘若把那点劲头放在他们身上,哪怕早点回来看看他们,让姥爷高兴高兴……唉……那场让她引以为豪无怨无悔的付出,如果可以换回亲人的笑脸,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哦,爱情,如果需要那么重的代价,贫穷的我实在无力担负,宁可一生与你擦肩而过。想到这里,她只觉得一阵心灰意懒,心头象是森林大火后的一片废墟,再难生出新芽来。
她生命中的那场暴风雪停了,阳光穿过乌云,照了下来,晒得她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可是,焚烧过的枝头,依旧全是焦黑的灰烬。太阳啊,忘掉这片狼藉和灰烬吧,你不如去照耀湖边那棵翩翩杨柳。你看那停在杨柳枝头的燕子,她从此再也不会飞去,只有你们才将彼此衬托得更加美丽。
飞机正在穿越云层,上下颠簸了一阵。半梦半醒中她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在一个巨大的蹦床上,先是跳起好高好高,高得超过了那棵大树,然后,迅速下坠,深深陷进蹦床里,又再一次被反弹起来。她的身体、她的思绪,忽上忽下,想停也停不住,只觉得心里没了底,不知道哪个高度才是自己的地平线。
她还没完全走出甬道就看见程乐站在外面的机场大厅里。他也早看见了她,笑着向她挥挥手,她连忙快步向他跑去。“程乐,我好想你”,她把箱子放在地上,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好啦好啦,别这样……”,程乐拍拍她的后背,他最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拥抱牵手什么的。她还是倔强地抱着他,过了半天才轻轻离开了他怀里,好象小孩子最后一次舍不得地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因为那玩具马上就要被父母送给别人了。
“你怎么瘦了,程乐?”,她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说,“你不好好做饭,成天就凑合着吃对不对?”。“没有啊”,程乐笑了,“可能是头发长了显得邋遢了吧”。“今天我就帮你理发,回去就理”,她认真地说,伸出小手轻轻抚摸着他久违的脸庞和长了的头发。
一进门,“太难”就从沙发上轻轻跃了下来,姿势和田亮跳水一样舒展漂亮,一颠一颠地向她跑过来,嘴里还“喵喵”地打着招呼。她把它抱在怀里又揉又亲地热乎了好一阵儿,有时真觉得“太难”就象是她的儿子——儿子的爸爸自然就是程乐。想到这里,她居然有些犹豫,要是和程乐分开,不管“儿子”归谁,也少了一个疼它的人啊。
吃完晚饭,她在厨房里摆了把椅子,让程乐摘下眼镜,脱掉上衣坐好,又在周围的地板上铺满报纸。“我回国前就该帮你理发的”,她略带歉意地说,一边开始用小喷壶往他头发上喷水,“不冷吧?我灌的是温水”。她轻轻梳理着程乐的头发,说来奇怪,每次她把双手放在他头上,摆弄他的头发时,心里就升起一种女人独有的温柔,带点母性般的宁静和爱怜。程乐的头发很多很密,黑得发亮,她抚摸着他的头发,都有些不舍得剪了。“你真的不打算把头发留长?人家画家可都是长头发的,多潇洒!”,她开玩笑地说。“我又不缺画笔,犯不着拿自己的头发画——你就剪吧,大大方方地!”,程乐笑着说。
她一层层仔细地用剪刀剪着头发,动作很娴熟,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给程乐理发时的情景。那时她还从没给人剪过头发,一点经验都没有,却自告奋勇地要给程乐试试。现在想想也挺好笑,可当初只觉得,爱一个男耍?秃孟氚锼?矸ⅰR捕园。?贩⒉皇墙凶觥胺衬账俊甭穑磕敲窗???硭?比灰???跞シ衬樟恕N?撕煤么蚶硭???菩牟??芈蛄艘惶椎缍?谱樱?固匾饴蛄伺探倘巳绾卫矸⒌穆枷翊??菟道矸⒑苋菀住??砌锼档摹?/FONT>
那天,她就象童话《知道了》里面那只什么事都只学一半还自以为是的小白兔,觉得理发再简单不过了。连录像带都没看完,她就忍不住跃跃欲试,一把将程乐的头按低便上电推子。可感觉怎么……总是不大对头,好象是在拔草而不是剪草。尤其是每次推子离开头发时,她的手都感觉象是从前在乡下玩时连根揪起一大把的新鲜花生。低头再看程乐,虽然他牙关紧咬一声不吭,脸却早已经憋红了。
“对不起啊,程乐”,她让他的表情给吓坏了,“我真笨!……很疼吧?”,她的声音心疼得发抖。“嘿嘿……有点儿”,程乐笑着说,吸了口凉气,定定神,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没关系,头皮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你接着来吧!”。“还是不要了”,她都快哭出来了,“那……我就用剪刀吧”。“唉哟别介!”,程乐叫了起来,“用推子我大不了也就损失几块头皮,用剪刀我耳朵可就没啦!”。“呸!”,她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我正好做‘层层脆’拿来下酒!”。
她想着想着不禁笑了出来,从前把他痛成那个样子,现在却变成了她甜蜜的回忆。唉,这就是你呀,程乐,你心里有多痛从来也不说,却把自己的痛苦全都变成了我本不配得到的奢侈的甜蜜。就象一颗洁白的莲子,那样清香怡人,却把苦涩藏在心里。
“程乐”,她一边继续剪着头发一边轻声说,“我在你家时……遇见燕子了”。她紧张地留意着他的反应,大气也不敢喘,手里却还在装模作样地摆弄着他的头发。程乐半天没支声,大概绝对没想到会有这么巧,过了好久,才不带任何语气地说了句“是吗?”,声音很平静。“她人真好,直率大方、善解人意,长得又漂亮,难怪你那么喜欢她……呵呵”,她努力笑了两声,想让自己听上去轻松自然些。
“哼……”,程乐听出了她这话里的酸味儿,冷笑了一声,“那是以前……对啊,她是我们家邻居,我跟她很早就认识了,小时候我们两家的父母也老开玩笑说将来要做亲家……可那又怎么样?”。程乐轻轻抓住她放在他头发上的手,扭过头来望着她,“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说,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象是同情,又象是安慰。他的眼神似乎也一下子变得深奥难懂,“你还有什么胡思乱想的,都说出来,别在心里头憋着”。
“我不是胡思乱想……程乐,你上次回北京时,燕子是不是告诉你她订婚了?”,她悠悠地说,抬起眼睛看着他。程乐直直地瞪了她半天,轻轻叹了口气,“是!——可这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回去前就想好要……”,他想解释,可整件事实在太难解释清楚了。任何人大概都会觉得他是因为燕子订婚才放弃埋藏了十年的初恋,又有谁会相信一个心中还装着另一个男人的可怜女人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他眼也不眨地望着她,读她的表情、读她的心情,他多希望看到她撒娇、嫉妒,哪怕是发脾气也好。可是,她却用那样一种温柔的体谅的目光含笑地看着他。他重重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了,“我没告诉你就是怕你会多想,可你早晚还是知道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我没有多想”,她认真地说,“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放弃她接受了我,那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是你把我从地狱里拉了上来,你救了我,又让我那么快乐,我永远都感激你!”。她顿了顿,鼓足勇气,又向他挤出一个微笑,“但是,有件事你还不知道……燕子她……她不去澳大利亚了!她悔婚了!她不嫁那个外国人了!”。
她看到他惊讶得睁圆了眼睛,嘴巴张得老大,半晌说不出话来。唉,果然不出所料,她心里说,他的反应证实了她的想法,也更坚定了她的决心。她苦笑着把自己的双手从他的手中抽出,继续说道,“燕子她喜欢你,我能感觉到!你相信我,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尤其是和她身边那个男人有关的事……而且,我还觉得她之所以会悔婚,也是因为她心里有你!你去跟她说吧,告诉她你一直都喜欢她,告诉她你现在还喜欢她!她一定会接受你的,我知道!”,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眼泪直往上涌,脸上挂着酸苦的笑。
程乐直愣愣地瞪着她,目光深邃悠远。从他的目光中她读出了深深的失望,可对她而言,却宁肯相信那失望是因为燕子订婚悔婚的时机竟是这般造化弄人。“你和她……才是天生的一对儿,你们本来就是一对儿,我本来就不该出现……”,她轻声说,眼泪终于静悄悄地流了下来。“一定是夏威夷的海水太清、天气太热,我们都被冲昏了头”,她擦了擦眼泪,自嘲地笑着说,“你其实只是同情我……你还不明白吗,程乐?”。
看着她那幅可怜巴巴又自以为是的样子,他无言以对,有种被人冤枉到极点的愤怒和委屈。他强压下心头的无奈和绝望,“理发!”,他沉声说道,扭过头去坐正,没再理她。
一直到临睡觉,程乐也没和她讲话,早早地上床躺在自己那半边,背对着她。她看他如此不高兴,很自觉很体谅地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从床上搬到床边的地毯上,在那里铺好被褥,熄了灯,一声不响地钻进地毯上的被窝里。燕子的事对他的冲击太大了,她默默地想,而我又在最巧也是最不巧的时刻插了进来,害得他这么为难,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美丽的童话故事里向来都是阳光和燕子,谁会写下焦枯的枝桠上那只丑陋无比的麻雀?她朝自己裂嘴苦笑了一下,眼泪悄悄地滑到了枕头上。
过了一会儿,听到程乐猛地坐了起来,然后下了床。她以为他要去洗手间,谁知他却径直朝地毯上的她走了过来,脚步声停在了她背后。她回过头看着他黑暗中的身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许,他是在犹豫怎样开口说分手?哦,程乐,请你不要为难,你给我的一切已经太多太多了,而我能够报答你的,也只有还给你那份本就属于你的幸福,从你和她的故事中消失。她一只手撑起身子,刚想坐起来告诉他她的决定,他却突然间俯下身来抱住她,把她重又压回到地毯上,找到她的唇用力地吻她。
毫无准备下的她先是一惊,随后便欣然回应着他的吻。来吧,程乐,你可以把我当成她,能再多为你做些事,我觉得很开心……何况——我想我爱你,你知道吗,程乐?……虽然和从前对黄鲲的那种感觉不同,或许我再也找不回那种感觉,但是,我却真的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对黄鲲,我曾爱得放不了手,可是对你,只要你幸福,原来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原来我可以转身就离开!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谁能告诉我?求你告诉我……除了感激,除了怜惜,程乐,我想我爱你……
他觉得胸中有股难以排遣的压抑和郁闷,燕子悔婚的事的确令他很吃惊,象是在平静的心湖中丢进块小石子,也荡出了一片涟漪。但是,那片涟漪过后,水面自然又恢复平静,那澄清得见底的湖水中,映出的依旧是她的影子,她一个人的影子,她欢笑的影子、她哭泣的影子。可那影子,现在却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只想默默地走开。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留住她,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留住她,他只是一片安静的湖水,无法带给她惊涛骇浪的震撼。也许,那条孤独憔悴的美人鱼,她生来就属于大海,她的命中早已注定,宁可葬身海底,也无法在淡水中生存?如果是这样,离开吧,我的美人鱼,离开我的怀抱,回到你的大海……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海水不再那么咸,那是因为我的眼泪汇入了大海,湖水的眼泪,希望有一天能冲淡你的世界中咸涩的海水……
心头的滋味一点点变成了酸苦,他心乱如麻,只能吻她。哦,Vivian,你能感觉到吗?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它们全部属于你,你为什么还要固执地离开?他抱紧怀中的她,更多的吻更激烈地落在她的唇上、脸上、颈间、胸前。
她颤抖的双唇和身体热情地回应着他的每一个亲吻和抚摸,她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坦荡澄明,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清晰。哦,程乐,你能感觉到吗?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它们全部属于你,哪怕我今夜过后便要离开!她的四肢柔软舒展,轻轻环绕住他火热的身体。
他急促的喘息让她觉得感动,她的双手轻抚着他的后背,双唇流连在他的耳畔和肩头,身体微抬配合着他。他今夜的动作比以往猛烈得多,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许是喜悦,也许是无奈。他从来也不肯开灯,今夜也是一样,就连隔着窗帘透进来的月光都会让他害羞。看不到也好,她想,程乐啊,我也喜欢在黑暗中,原因你却永远也猜不出……我看到在你心中有个女孩的影子,可我宁愿躲在黑暗中永远不要看清,因为这样我便可以把那影子偷偷当作我自己。
随着他频率的加快,她没有力气再思考下去,来自身体的感觉麻痹了大脑。终于,他重重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她怀里微微颤栗。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冷吗?”,她喘息着问他。他摇摇头,抬起脸望着月光下她那依稀的面庞,轻轻伸手拿开了贴在她湿润红唇上的那一缕发丝。
“头发……”,他解释道,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头发太长,乱了……”。他把五指分开,轻轻梳理着她柔软的长发,仔细地看着黑暗中她熟悉的脸,“你的头发好细、好软……你的心也是一样,所以才那么容易乱,才有那么多的烦恼……你要对我有信心,要对自己有信心……我爱的那个人——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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