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死 寂---------------------------------------------------------------------------
她喘着粗气跑上了楼,重重地敲着他办公室的门。她的胃翻滚着,似乎要把狂跳着的心脏给吐出来。门开了,程乐出现在她面前。她勉强向程乐挤出一个笑容,“他在吗?”,她问。“哦……在,在”,程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突然扭头大声向办公室里喊,“黄——鲲——你出来!”。
黄鲲满脸诧异地向门口走来,不明白程乐怎么一下子嗓门变得这么大。猛地一眼看到她,他顿时呆住了,他简直快要认不出她。她披头散发、双目红肿,眼眶深深地凹了进去,鼻尖冻得通红,脸上是横七竖八新的旧的泪痕,嘴唇上还流着鲜血。可她站在那里冲他笑着,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灿烂,那种让他看了就忘却一切烦恼忧愁的笑容,还是那样灿烂。她的眼里、她的世界只剩他一人,她的笑容永远只为他绽放。他是她的月亮,她是他的星星,她只为他在黑夜中璀灿。
程乐没再说话,默默地转身走了进去。她终于又见到他了,这些天来整日整夜发了狂的思念、不顾一切的追寻,终于都有了回报。“哦,我好想你,黄鲲……”,她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虚脱般地倒在了他怀里。他双手托住她轻飘飘的身体,却再没有多余的手去遮掩那夺眶而出的眼泪。他紧紧抱着她,尽管他早已告诉了自己无数遍,以后再也不能抱她、再也不能想她。有人说心碎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样子,他不知道算不算,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心碎的样子,从此将深深烙印在他心里,夜夜在梦里来折磨他,让他一生一世也无法忘掉。
“你怎么……都瘦成这个样子了?!”,他向上提了提她松松垮垮的裤腰,强压下涌上来的眼泪。“我们出去”,他轻声说。她温顺地点了点头,在他怀里让她安心,在天堂里她无所畏惧。他搂着她来到楼下的break room,那里有几个美国学生聚在一角聊天,有人认识黄鲲,和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黄鲲从不会当着别人的面牵她的手,她早已习惯了自己的角色,微微挣扎了一下,想离开他的怀抱。可他这次没有松开她,手臂还更加用力地箍紧了她的身体,似乎在说“不要走开”,这让她感动得难以置信。
他搂着她坐到沙发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她不安地从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你生气了吗,鲲?哦……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想缠着你,我更不恨你……你那天说的是气话,对吗,鲲?”。他没有说话,闭上眼睛靠在沙发背上。她继续轻声地说,“可你知道吗,我不能没有你,我不可能再和孝诚在一起,我只爱你……”。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嘴唇刚动了动,却立刻被她冰冷的小手捂住。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要娶她,我不再奢望什么了……可是,我想到一个办法”,她还没恢复血色的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她的眼睛在烁烁发光。“我不在乎,我才不在乎那些烂名份,只要我们相爱……我会一直这样爱你,不需要嫁给你,只要……只要你别把她带到这边来”,她一脸渴望地看着他。
“不行”,他大声地说,语气严厉得吓人,“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们还没有结婚你就打算要破坏我们吗?结婚后我会带她过来,一切都象最初讲好的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是还你的钱,一共六千,你收好”,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塞进她手里。
她嘴巴张得大大的,直愣愣的眼睛里好久才涌出泪水,“你为什么现在还我钱?是告诉我我们完了吗?我求求你……你可怜可怜我……没有人能象我这样爱你,我会让你幸福的……你为什么啊?”,她哭着问他,用力摇着他的胳膊。他狠下心,扭过头来瞪着她,“你怎么知道她不象你一样爱我?你怎么知道我和她在一起不会幸福?”。他的话在她心上又狠狠地刺了两刀,一直刺穿,可以看到血淋淋的窟窿。“你……爱她还是爱我?”,她忍着疼痛,打着哆嗦问。“我不知道”,他别开头去,“这不重要——总之我会娶她,没有别的可能”。
“那……我等你”,她小心翼翼地说,“我不会破坏你们,我会远远地躲着你们……如果有一天她不爱你了,你就回来找我……行吗?”。她全身颤抖,紧紧咬着下唇,等待着他的回答。这已经是一个女人能够为爱做出的最重的承诺了,抛弃一切别无所求的承诺,情愿一生受尽折磨的承诺。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支撑着即将崩塌的爱情,等待着那个回答。终于,从他的牙缝里冷冷地迸出了三个字——“你随便”。
天,塌下来了,在她的心里。那座她为他亲手搭建的小屋,还有里面挂满的回忆,全部压得粉碎;屋后她为他种下的那片火红的芍药,被挤得稀烂,流出一大片鲜血一样的汁液,瞬间染红了整个心田。她重重倒在沙发上,连流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在那一瞬间,她再次见到了那幅景象,上帝分开红海海水的一幕完全倒演,海水从两侧呼啸而来,刹那间便将她淹没……和从前梦里的一模一样,只是这次——那红海的海水真的是血红血红的!
他把她抱到车里,她全身绵软,已经无法端坐,他只好拉开后车门,把她平放在后座上。她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弄,就象是睡着了一样,只有空洞的眼睛还大大地睁着,眼珠却转也不转一下。他坐到驾驶位上,启动了车子,根本没留意到车窗上那斑斑血色的梅花瓣。
黎孝诚给他开了门,帮他一起把她抱到床上——这大概是两个男人唯一的一次携手合作了。“她——又跑到我那儿去了”,黄鲲低声说。“我知道”,黎孝诚看了看床上只剩下半条命的她,心里一阵抽搐,扭过头来看着黄鲲,“你……就娶了她吧”。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彻底向他认输,可这的确是他此时此刻的真心话。她实在实在太可怜了,他早就不恨她了,他的心已经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但是既然伤都已经伤了,何不成全了她呢?
“我不能,孝诚,我真的不能”,黄鲲的眼睛也红了,“跟你说实话,我妈已经住院了,都是因为我这档子事……我如果不回去结婚,那我还是人吗?”,他捂住眼睛,苦苦忍着泪水。“我知道你对她其实还有感情,你原谅她、原谅我……过一段时间,等她好起来了,她会知道你对她好的”,他说着抬起头看着黎孝诚的眼睛,“你能做到什么都不计较吗?你还能娶她吗?”。“能!”,黎孝诚想都没想地沉声说。“那我走了,我以后不会再见她了”,他又看了一眼床上面无表情地瞪着天花板的她,走出了房间。
很久以后,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并不是他对爱不够勇敢,而是有时对于一个男人,和哪个女人结婚、共度一生,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别。因为责任,对男人来讲,比爱情更重要。闭起眼睛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固然勇敢,而直面痛苦的现实、捡回一生的责任何尝不需要更大的勇气!他给了她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继续无谓的执着,其实只是痴缠和伤害,在那本该收笔的凄美画卷上溅上难以擦去的血渍。
黎孝诚开始全职照顾她这个病人,煮饭、端水、喂药、擦脸,他做得很安心。他相信黄鲲临走前说的话,总有一天,她的伤会好的,到那时,不管她还会不会接受他,至少他会陪在她身边。她再没有疯狂的举动,失去了外力的牵引,她又已是如此虚弱不堪,再怎么也折腾不起来了。她在床上躺了几天,身体状况稍有恢复,烧也渐渐退了。她有时会自己下床来,奇奇怪怪地摸摸这里、碰碰那里,好象在找什么丢了的东西,然后自然还是发呆、流眼泪。只不过在夜里,她再也不象从前那样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了,只是默默地掉眼泪——这多少让他觉得欣慰。
她常扶着墙,慢慢踱到书桌前,坐下来静静地在那里写字。她有一个小册子,她总是在那上面写写画画,然后,象小孩子藏自己的宝贝一样,把那小册子压在枕头下面,再在枕头上拍两下。那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趁她洗澡的时候,从枕头下面抽出了那本小册子。她是他的病人,他需要知道她都在想什么、做什么。小册子上每页都有几行字,要么就是几笔画。他看得出,那粗略的铅笔画,张张画的都是黄鲲的脸。他觉得血气在往头上涌,耐着性子一页页翻下去。他读到几行句子:
……
湖波荡,心涟漾,飒飒映出君模样。情易求,缘难问。相思何堪,自欺聊慰。若,若,若。
花尽落,水犹过,转眼白头梦已破。宾客欢,佳偶笑。人比木鸡,心似寒冰。堕,堕,堕!
他咬着牙翻到了下一页:
……
却是南柯一场空,人去匆匆,魂已无踪。嘱君切莫挂心中,相忘直需,孟婆茶浓。
他没有勇气再翻下去了,他觉得愤怒、觉得委屈。他如此全心全意地对她,从前的一切都不计较,可她心里还是只有那个人,只有那一个人。“孟婆茶浓!哈!孟婆茶浓!!”,他冷笑着。傻瓜!疯子!!你是打算一生一世想着他,到死也要想着他是吗?
她洗完澡出来,看见他铁着脸站在那里,手里正拿着她的宝贝册子。“你给我!”,她尖叫着扑上去。他高高地扬起手臂,他个子很高,她根本够不到。然后,他轻蔑地看着她,冷笑着一页一页把手中的小册子撕得粉碎。“你死心吧”,他说,“他根本就不爱你!”。“胡说!你胡说!Shut up!”,她尖声叫着,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你不听也没用,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他冲她喊道。干脆趁现在一骨脑把想说的话全说出来,这是为了她好,长痛不如短痛,说不定她从此也就死心了。
“你醒醒吧!”,他大声说,“你不能再自己骗自己了!他不爱你啊!否则,他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回去和别人结婚?!你不要相信他!一切都是借口!没有人用枪逼着他的头让他去和别人结婚!!”。喊出来他觉得痛快多了,而他的话似乎也起了作用,她不再发疯尖叫了。她也不再去捡地上撕得粉碎的纸片,静静地走到床边,躺下。“你好好想想吧,我说的都是实话”,他的眼眶有点发红,“你对得起我吗?你想想你这些天都是怎么对我的?可我还这样对你!你……你凭什么恨我?你凭什么这样伤害我?就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
黎孝诚的话象从录音机里一遍遍地放出来,回荡在她的耳朵里。她当然知道对不起他,可她还能怎样,她已经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所有的爱情已经被掏得干干净净,她还能拿什么去补偿他?她仰面躺在床上,安静从容地体味着从心底传来的那一阵阵撕裂的疼痛。她觉得自己站在万丈悬崖上,心头拴了两根绳子,黎孝诚握着绳子的一端,另一端便是黄鲲,两人在用力地向两个方向扯着她的心。她的心已经在鲜血淋漓中裂成了两半,只剩下一个躯壳摇摇欲坠地站在崖边,似乎风一吹就要落入那无底的深渊。
他重重地关上房门走到客厅里,胸膛还在激动得上下起伏。他想就由她去吧,可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留意房里的动静。他听到她安静了很久,然后,起身去了洗手间,她好象在洗脸。那样就好,女孩子懂得爱美爱干净了也就快接近正常了。
她轻轻地洗着脸,把脸上的泪水彻底洗净。镜子里的脸惨白憔悴,却也清爽干净。她拉开镜子后面的壁橱,拿起那瓶很久没用过的Estee Lauder Pleasure——那是他送给她的情人节礼物,是她这辈子收到的唯一一份情人节礼物。而他,是她心中唯一的情人、永远的情人。她把香水轻轻喷在耳后、手腕、还有乳间,所有他亲吻过的地方。然后,似乎还觉得不够,轻轻走到床边,又把香水洒在了床单和枕头上。
她在床上躺好,她穿着洁白的浴袍,她很满意四周香水幽雅的味道,那让她想起他的怀抱。她的脸上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右手从浴袍的口袋里伸出来,拿着那片捏了很久的锋利的剃须刀片,向左手的手腕上用力划了下去!
有一点点疼,只有一点点,并没有血马上流出来。也许,是我太怯懦,划得不够深。她拿起刀片,加重了力道,再一次划了下去。鲜血顿时流了出来,从新旧两道划痕中同时涌了出来。她闭上了眼睛,她以为自己会害怕,可她没有。她从小就很怕死,可是原来,当你找到比自己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当你又丢掉比自己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你就什么也不怕了。
和预期中的一样,闭着眼睛她看到了父母亲人的脸。他们并没有哭泣,也没有责骂她,似乎完全了解她此时所承受的痛苦有多沉重多难捱。爸爸妈妈、姥姥姥爷,他们的脸变得好年轻,就象她小的时候,他们在冲她慈祥地微笑,她也冲他们微笑,“对不起,我是个胆小鬼”,她轻轻说。然后,她看见了黄鲲的脸,他那副一边嘴角挑起、不屑一顾好象在取笑她的样子。哦,你在笑我傻吗,鲲?我才不傻,我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她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我永远都知道……空气里全是让人留恋的爱的味道,这款香水为什么叫Pleasure,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了解……
黎孝诚在门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真是的,应该一点点来的,她现在毕竟还不全算是个正常人。他推开了门,想着怎样安慰她两句。可展现在他眼前的居然是……他惊呆了,床上和枕头上全是鲜血,红得让他头晕。她平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好象在做什么美梦。她的左手平放在枕边,手腕上赫然是一道殷红的流着血的伤口!
“你都干了什么啊!”,他发疯地喊着,朝她扑了上去。“孝诚”,她还是闭着眼睛,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就象他刚认识她时那样,带着淡淡的灿烂的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微笑。“我不欠你什么了”,她柔声地轻松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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