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 你还好吗?
(2007-08-06 17: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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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看到老爸这两个字,心里总是隐隐作痛,这是我最不愿触及的字眼,因为我早已把这两个字,深深地埋藏在我心底的一个角落里,怕去想他,又不时去想。。。。心中千次,万次地呼唤着: 老爸,你还好吗?
十三年了,到现在我还是不能接受, 老爸他已离开了我们的这一事实。在我大脑深处,时光永远停留在那最后的,与老爸相处的三个星期里。
记的那年老妈来美看我们,只住了2个星期就急着要回去,主要是放心不下老爸。老妈回去不久,就来了一个告急电话,说是老爸摔了一跤,为了拿一本书,从小凳子上直挺挺地摔了下来。那天正是老爸落笔的日子。他刚刚完成了一篇评论文章,是应一位老朋友的邀请,为他的二百万字的“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探索”写评论。为了写好这个评论,老爸看完了这部多卷本书里的每一篇,前前后后忙了两三个月,特别的疲劳。
老爸的这一跤, 一下子就摔进了医院里. 脑部没有大的损伤,但是莫名其妙的发高烧,红血球不断下降. 要躺在冰毯上才能降温。再后来,情况就更不好,医院也是千方百计地诊断确切的病情,初步诊断是血液或淋巴系统方面的恶性病变。医院下了病危通知。
当我匆匆回去的时侯,老妈与大姐已分别在医院里守护了两个星期, 老妈比我预想的要镇静,可能是因为要家里,医院两边忙吧。下了飞机,行李放下,我就急急忙忙往医院赶。
一进门,看到护士好象是刚抽完血,正与老爸说着什么. 老爸瞧着我进来, 就对那位护士说,“这是我家老三,刚从美国回来”。然后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看了有两,三分钟之久,突然大哭起来,是那种止不住的, 让人为之心碎的豪啕大哭,弄的那位老护士也跟着掉眼泪, 劝我老爸说,你天天念叨的老三, 不是已经在你面前了, 应该高兴啊! 又冲我说,听说你能回来,你爸就天天盼着那。当时俺妈也被吓坏了,老妈以前也从没有见过这种阵式,说这辈子就没看见你爸哭过,那怕是最难的时候。 大概有二,三十分钟吧,到大家的情绪平稳后,老爸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对我说,见一次,少一次。
看着老爸那张还年青, 却布满病容的脸,我心如刀割,百感交集,不知道老爸他这次还能挺得过来吗? 我多么希望医生最后的诊断不是癌呀!老爸应该不是就这么容意被击倒的! 在我的印象中,老爸总是那么的乐观,而且是那么的热爱生活,又充满了各种情趣的人。
小时候,由于老爸工作忙,再加上他不是特喜欢孩子的那种人,所以对老爸没什么太多的记忆. 唯一的印象,就是他那特有的, 极富感然力的笑声。人还没到家,爽朗的笑声已先进了门。 还经常看见和听见老爸与其他叔叔下班后,进家前站在家门口前的大槐树下, 边谈边笑。
老爸的笑声也是在大院里出了名的。 55年前为了这笑声, 人民日报的“读者来信”栏目,转来一封告状信,说是老爸与其他两位叔叔的笑声, 扰乱了他的睡眠。 那时候刚建国不久,老爸的单位暂时在中南海里办公,他与另外一位叔叔同住庆云堂的西厢房,再加上田家英叔叔(毛的秘书,66年自杀身亡。现在又有人说是被害的),晚上也从勤政殿溜达过来,三人在一起聊天说笑, 常到深夜。老爸与田家英叔叔同为四川人,又在延安共事多年。可谓是那种无话不谈的好友。
还有的一个印象, 是文革前, 家里饭桌墙上挂的两幅铅笔素描画,画的是电影“达吉和她的父亲”里的达吉,“刘三姐”里的刘三姐,都是老爸照着“大众电影”里的剧照画下来的。所有到过我家的人,都对我老爸的艺术细胞伸出大姆指。老爸还喜爱照相,除了花,草,我们就是他当然的模特。我大姐小时候特漂亮,又是老大(岁数差的挺多), 老爸对她的关心就比我们多些。把她照的像小仙女似的。由于我小时候长的像个丑小鸭,我就只有拿挡光板的份。这挡光板也是老爸用象棋盘, 贴上烟盒里的锡纸做的。照完后,老爸自己又冲又洗,再放大, 并给每个孩子备置了一本像册。这样,我们才有了自己的历史照片,只不过我的照片相对的要少些。
老爸对音乐的喜爱绝对是属于那种超极发烧友行列的。文革前,只知道老爸爱听音乐, 家里有很多世界名曲的唱片,却不知他还会拉小提琴和手风琴。 文革前的舞会上,老爸经常拉手风琴为舞者们伴奏。文革后期,老爸从江西五七干校回来,买了两把小提琴,给了我一把贵的,他留了一把便宜的,还请了一位老师教他,重新开始了他的正规练习。毕竟是25年没拉了,于是我们的耳朵就开始受罪了,饱受了那杀鸡杀鸭式的噪音折磨,很快他就能拉出好听的小夜曲。 再后来,重新工作了,没时间练了,就改唱歌了。记得唱的最多的是与我大姐一起的男女声二重唱,朝鲜歌曲“月飞山”。
后来我从老爸在延安时写的日记中知道,那个时候, 他就是一名文体活跃分子, 打排球,乒乓球。会弹琴,爱跳舞,又有一幅好嗓子,是合唱队的指挥兼领唱。 据他的那些朋友说,老爸的头上还冠有延安美男子之一的称号
老爸的一位好友回忆说,“1948年8月,我从山东渤海到东柏坡xx 报到的那一天,气温很高,比我早来的xx (老爸)已经在一所农民住宅的屋顶上等着我了。 建议当晚一起在屋顶上露宿。他站着拉小提琴,一个曲子接着一个曲子,我躺着听。”
改革开放后,有了录音机,这就成了老爸的新玩具,每天从电台里录他喜欢的歌,倒来倒去的,编辑整理,最后他竟拥有了3000 多盒的录音带。
在医院里, 我把一盘郑绪岚录给我的带子放给老爸听,她也是老爸所喜爱的歌手之一, 放的是梁祝里送别的那段。听着听着, 我看到泪水从老爸的眼角里,慢慢的流出,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的音乐欣赏了吧。老爸这时已是晨昏颠倒,他醒着的时候,我们就随便瞎聊,多半是他年青时的事,我也想多了解一下他的历史。掐指算算,我们真正在一起互相了解, 也就是我出国前的几年,后又从通信中有了很多的共同语言。记得老爸对我讲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这句话既是鼓励我,也是在说他自已。
老爸16岁到延安,老爸的爸是国民党员,曾是“五四”运动中的10大学生领袖之一,也就是因为“五四”运动而认识了毛和周。与毛同是“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员。 他曾代表国民党教育厅到延安考查延安的教育,毛还派自己的警卫员去接他。老爸的妈是共产党员,与共产党初期的领袖邓中夏,恽代英是好友。
老爸18 岁就在延安党的最高学府里教“资本论”,后毛在“反对教条主义”的文章中批评过这种现象。文革时是首批被揪出来的,关押批斗。曾对我大姐说“不想活了”。 然后就是去中办的五七干校,享受着非人待遇。70年代末, 积极参与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80年代初正想大干一场时,又因在党校的一次讲话, 被左王抓住小辨子,上纲上线,从此郁郁不得志。
59年 田家英叔叔写下的 “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 诗句,也可以说是老爸他们那一代人的一种心情的写照。
奇怪的是,在我们的瞎聊中,老爸他从不过问他得的是什么病,也没一句关于死的话题,没有一个字. 问他,哪里不舒服?哪里难受,他总是说, 哪里都舒服。似忽躺在病床上的这个病人, 不是他。他就这样直到深度昏迷,再也没醒过来。
那天是圣诞节的早上,也是我的假期回归日,只能含着眼泪, 怀着悲痛回到了美国,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忠孝不能两全吧. 从此, 我的假期中, 就没有了圣诞节.
Excellent written.
May your dad rest in pe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