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GOOD FRIDAY,不用上班。气温居然离奇地有八十度。收拾了一会菜园子,看着星星点点冒出的绿芽,忽然觉得应该读点什么,在这样惬意的午后。
我泡了菊花茶,点上一只雪茄,坐在后院,看巴金的“我的家”。
我从来没有读过巴金的作品。我知道他写过“家”,“春”,“秋”。我一向不喜欢看那种大家庭勾心斗角的故事。我也知道他的带忏悔性质的“随想录”,却从来没想过去看。
“我的家”是巴金书信,短文的一个集子,从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有点自传性质,更是其思想的一个脉络。我本来只是随便翻翻,用以佐烟茶,好神游这午后的宁静。不料看了以后,却不平静。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种感觉发端于巴金护鸡的故事。幼年的他不愿意家里的鸡被屠宰,它们是他的玩伴,士兵。他为鸡的死亡痛哭,拒绝品尝它们的味道。我小学时负责喂养家里的鸡,为了父亲的生日要杀掉我最喜欢的大公鸡时,我真是肝肠寸断。不幸的是我最后还是没能抵挡住红烧鸡的诱惑。这不能说明我的境界低于巴金。他成长于大家族,不缺吃喝,自然比我抵抗力要强那么一点点。
君子远庖厨,即便只是为一只鸡的命运悲哀,也是人心底里最朴素的悲悯。这样的悲悯,是一切宏大的爱和慈悲的来源。
也许我该给女儿养只小狗了。
巴金的母亲善良而开明。她不禁止他和下人们交往,虽然他是县太爷的儿子。他的怜悯心让他对那些普通,甚至底层的人的命运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我在污秽寒冷的马房里听那些老轿夫在烟灯旁叙述他们痛苦的经历,或者在门房里黯淡的灯光下听到仆人发出绝望的叹息的时候,我眼里含着泪珠,心里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宣誓要做一个站在他们这一边,帮助他们的人。”
他对所谓上层的生活也就愈发反感。“我愈是多和“下人”在一起,愈是讨厌“上人”中间那些虚伪的礼节和应酬。”
我想起我小学时的好朋友。他的家境很不好。他父亲早就去世,母亲一直病怏怏的,没有正式工作。我记得她的零工之一是把新鲜核桃仁从核桃里砸出来,卖给食品厂,一斤核桃仁好像有一毛钱的加工费。我有时去找朋友玩,他不在的话我会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帮他母亲一起砸核桃。这是我经历的人生艰难的第一课。
那时我成绩很好,父母都有体面的工作,但我并不觉得和好朋友之间有什么界限。08年地震后回去居然见到了他,20年没见,也没有隔阂的感觉。那时班上有副县长的儿子,我和他没有任何私交。班上倒是有一个人让我羡慕。他成绩很烂,因为调皮手被他爸剁掉了一根手指,还和我打过架。我羡慕他是因为他爸开了家熟食店。我一直觉得他每天都可以吃上卖不完的猪头肉。
巴金讲述这些经历的文字都出自他三十年代答读者,朋友的文章或通信。与49年以后无关。我看到他真诚的思考和痛苦。也许有一天我会把“家”找来读一读。我相信那不是我曾经以为的大宅门似的演义,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对剥削,压抑人性的旧制度的呐喊。
斯.茨威格是我极崇拜的作家。他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读到泪流满面。
“我的孩子昨天去世了——为挽救这个幼小娇嫩的生命,我同死神足足搏斗了三天三夜。他得了流感,可怜的身子烧得滚烫。我在他床边坐了四十个小时。我在他烧得灼手的额头上敷上用冷水浸过的毛巾,白天黑夜都握着他那双抽搐的小手。第三天晚上我全垮了。我的眼睛再也抬不起来了,眼皮合上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硬椅子上坐着睡了三四个小时,就在这期间,死神夺去了他的生命。这逗人喜爱的可怜的孩子,此刻就在那儿躺着,躺在他自己的小床上,就和他死的时候一样;只是他的眼睛,他那聪明的黑眼睛合上了,他的两只手交叉着放在白衬衫上,床的四个角上高高燃点着四支蜡烛。我不敢看一下,也不敢动一动,因为烛光一晃,他脸上和紧闭的嘴上就影影绰绰的,看起来就仿佛他的面颊在蠕动,我就会以为他没有死,以为他还会醒来,还会用他银铃似的声音对我说些甜蜜而稚气的话语。但是我知道,他死了,我不愿意再往床上看,以免再次怀着希望,也免得再次失望。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孩子昨天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你了,而你对我却一无所知。”
这篇小说是人发自黑暗深处的求救,呼喊,是那么的绝望。我想到我曾经遇到的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我曾经尽过我的力量去帮助他们中的一些。我知道我的力量实在是很小。但是至少在灵魂深处,我和他们是在一起的。
国内把这部小说拍成了电影,我没抱什么希望,因为我很怀疑他们到底能不能看懂小说。终于还是抱着点希望看了,他们果然把它拍成了一部装模作样的倒人胃口的爱情故事。
这样地糟蹋东西是一种罪恶。
It’s a sin to kill a mocking bird.
我回国时,也和老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聊事业,聊房子,聊股票。可是我心里总有点不踏实的感受。当我在长途车上和旁边的打工妹聊天,仔细地问她为什么不读高中,打工收入如何,有没有被拖欠工资,农村负担有没有改善,有没有男朋友,对未来有何打算,我忽然觉得也许这才是我真正关心的。
我希望她们生活得快乐,健康,有尊严。
一个社会不能只关心金钱。我们要能看到平等,尊严,和理想。
巴金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了对理想的追求。他办刊物,通讯,散传单,印书。“我们只等着一个机会来交出我们个人的一切,而且相信在这样的牺牲之后,理想的新世界就会跟着明天的太阳一同升起来。”1923年他终于离开了家。“我对于旧家庭并没有留恋。。。一个理想在前面向我招手”。
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去追寻自己的理想,那是多大的幸福。
我想,如果我生活在20,30年代,大概也会成为一个职业革命家。消灭不平等,剥削,奴役,贫苦,那是何等伟大的事业。这样的理想,光是想一想就让人痴狂。可有时我又庆幸没有生活在60,70年代。在理想的名义下,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呢?
今天的中国,还有多少理想?似乎一切都是在围绕金钱。我相信还有为了公平,正义,善良而坚持的人们,可是他们的力量有多大?当一个社会不关心贫穷,苦难中的人们,当权力,金钱凌驾于一切之上,当不同的声音无法被接受,我们应该做什么?
柏杨说中华文化就是一个大酱缸。现今尤甚。我看着曾经单纯的人一步步走进这个大缸,染得五颜六色,犹自乐在其中。我也曾经染过,所幸不深。出国换了环境,常洗洗汰汰,自感淡了很多。然痕迹尚在。
要在这个社会里坚持自己的理想,不是容易的事。
巴金的理想追求在文革期间遭受重大挫折。他被批斗,被教育,他终于不得不说他不愿意说的话。我不愿意看他的忏悔,多半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去看一个人的尊严,人格曾经被肆意地践踏。我也曾经对他的真诚有怀疑。现在,在看了他年轻时的灵魂探索以后,我相信他的反思是发自心底的。他最后的理想,大概就是建立文革博物馆了吧。
从20年代到70年代半个世纪,无数的中国家庭,像巴金的大家庭一样,灰飞烟灭。我母亲的祖父,靠做小生意筚路蓝缕起家,到49年时,已经拥有相当的财产和地位。巴金的叔叔曾在南充任知县,他们是否曾相识?50年代一夜之间,我外曾祖父不但财产消失,自己性命不保,后代子女更遭受数十年的屈辱。巴金主动放弃自己那压抑,封建的旧家庭,仍为自己两位哥哥的不幸结局伤感。类似的生死离别,我听我母亲讲的更多。20,30年代封建旧家庭的破灭,固然是被时代潮流冲刷,人的生命,多半还是被疾病,意外夺走,如鲁迅的父亲。49年以后的很多家庭,则是毫不留情地被时代车轮压为齑粉。到现在,我的外公,母亲,和其他的很多家族成员,都仍然无法忘怀那段悲惨的经历。
中国人应该学会用文明的精神解决问题。
巴金对这样的景况,有何感想呢?我看他50,60年代的照片,基本上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气度。不知不觉间,他也快进入主流酱缸了。他若没有经历文革的被打倒,也写不出他的精神忏悔来吧。他的反思,实在是一个精神财富。
我读着“我的家”,恍恍惚惚地竟似在和自己的过去在对话,很多模模糊糊的东西竟清晰了许多。我在不同的家庭,不同的时代间流连,穿梭。我感受着一个灵魂的叹息。
我有些淡淡的哀愁。
蓝天白云之下,微风轻抚,忽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我平时并不抽烟,女儿好奇地看着我不时点火。
夫人下班回来,问她我在干什么,她说爸爸在玩火。我不禁一笑。就这么一笑之间,一个美好的晴朗的下午过去了。
雪茄正好燃尽。
因为我们都是寂寥人生途中一个匆匆过客。。记录就是留下个印记,主要还是留给自己的。
你的文章很值得细读。感叹中。
跟着你的思路走,看出现时代好些人的”追求”在倒退回封建社会。。。真是可悲!
雪茄正好燃尽” ---- 寫得真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