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看到有人贴“第一滴血”的主题歌,勾起了一些回忆。“第一滴血”是我第一次自己掏钱看的电影,印象极深。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特权阶层,只是在那以前看电影,要不是学校包场,要不就是家里人带去的,或者就是露天的免费电影。那些看露天电影的日子,真让人怀念。
“第一滴血”在中国上映的时候,大概是85年。我正上初中。票价五角。我和弟弟一起看的,入迷,不过我也没有成为兰博迷,就是觉得好看。尤其记得兰博从悬崖纵身跃下的镜头。后来惦记了好多年,不过再也没看到过。
来美国几年后,有次在图书馆里看到兰博全套,借回去,把三集都看了。发现第一集仍然让我陶醉,让我心动,也只有第一集。是的,那主题歌也仍然让我哀伤,那是一首可以让人无休止听下去的歌。后来每次我去图书馆,只要看到“第一滴血”在架上,我都会借回来,到现在已经看了五六遍了。夫人很不解。我告诉她,中国什么时候能拍出这样的电影,中国的电影才真算成熟了。
“第一滴血”是不折不扣的商业片。所有商业片的要素它都具备,明星,动作,悬念。在它之前也有拍丛林,野外生存的影片,但只有兰博成为了经典,偶像。把“第一滴血”和其它商业片区分开来的是它的艺术性。我更愿意把它称作具有高度艺术性的商业片。如果有人称它为具有高度商业性的艺术片,我也同意。
“第一滴血”的制作极其精良。它的摄影,剪辑达到无懈可击的地步。每一个镜头都经过了精细的构思。仅仅看它的画面就可以让人进入故事情景。故事虽然不复杂,但通过干净的镜头,恰如其分的背景,完全把观众带入了叙事。场景,演员的动作都看得出是认真设计过。如结尾时,兰博的老上级从室内走出又走下台阶,这时他有一个转回身的动作,停在台阶下向上看,等着兰博。然后兰博才被人押送,或簇拥着走出来。这样的处理既为兰博的最后亮相先造势,又巧妙地把注意力从上校转移到主角身上,避免了喧宾夺主。同时由于台阶的高度差,烘托出了兰博的形象。音乐的处理很到位。一个简单例子,兰博驾驶卡车冲破障碍的刹那,音乐一下跳起来,我每次看到此处都有热血上涌的感觉。
精良的制作不足以导致“第一滴血”的成功。它的成功,最根本的基础来自于它的大背景。也就是对越战的反思,对战争后遗症的剖析。离开了这一点,它就失去了它的人文基础,这也是为什么它的续集都难以为继沦落为无聊的动作片的原因。
从叙事的角度,“第一滴血”是典型的先抑后扬。开始的兰博,倍受生活的打击,社会的歧视。他只是沉默,再沉默。他所有的委屈,愤怒都通过史泰龙的眼神精准地表现出来。这里不能不提到摄于1967年的影片“in the heat of the night"。 影片开始 Sidney Poitier扮演的黑人警官只因肤色就被当做嫌犯时,他的眼神是如此地震撼人心。那是渗透了几百年来黑人所受的苦难之后的平静而愤怒的眼神。当年李小龙的“精武门”上映时,有评论说只看他耍二截棍大战日本人一段便已值回票价. “in the heat of the night"只看前20分钟,便已得精髓。我一直觉得史泰龙认真地研究过Sidney在本片中的表演。
有沉默就有爆发。这就不多说,看过的人都知道。这一段相当于我们常说的”豹头,猪肚,凤尾”中的猪肚。它成就了兰博成为丛林战士的代名词,基本上野外的一切都有了,伪装,设陷阱,打猎,跳崖,疗伤,飞车,钻山洞。影片的高超之处在于所有这些情节连接得非常自然而具有高度的观赏性。
影片的结尾是归于平静。兰博在痛诉自己的痛苦后走出山洞带上了手铐。这是非常有意思的结局。毛泽东评价“水浒”是“好就好在投降”。小时候一直不懂。大了些以后,明白了,原来说明了统制阶级的残酷和宋江之假革命的虚伪性。最近重读“隋唐演义”,发现不对。其实每逢朝廷有招安,基本上人人都是愿意的。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同海外留学差不多,多是一时生活所迫,内心何尝不是总想打个正经主意回归主流社会呢。毛泽东研究历史,研究人的水平的确非常人可比,所以破坏力也大。兰博再强,还是不可能和社会对抗。编剧再聪明,又如何能为他找到更好的出路?美国也有那么些持枪对抗政府的能人,最终还不都是被消灭,或被抓。投降的结局,实在是意味深长。
其实兰博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对抗到底,杀身成仁。可那是不可能的。第一个会反对的就是制片人,他死了如何拍续集呢。实际上,在最初的剧本中,兰博是死了的,甚至还拍了这样的结局。但最终还是投降。我以为投降的选择更好。
投降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很值得研究。“第一滴血”的人文基础,来自于西方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命题,人和社会的矛盾。平心而论,本片对此的探讨还是比较浅的,原因在于它的目的是商业片,而不是艺术片。同时也和社会的大环境有关。“第一滴血”摄于1982年,里根总统刚刚进入任期第二年,这时的社会还有70年代反战反社会的余潮,但已经开始看到希望。虽然总统说“政府才是问题”,但人们相信总统,也就是相信政府。这时候让兰博对抗到底去死,似乎已经不合时宜。我们可以看看其他两部摄于六七十年代的影片作对比。
1967年的“cool hand Luke",保罗纽曼主演。
Luke是一个退伍军人,酒后惹事进了监狱。他脸上永远挂着看破红尘的微笑。他不愿意受作威作福的狱卒的约束,一再越狱。代表着残酷,冷漠社会的监狱长的名言是“what we have got here is failure to communicate"(我们的困境是沟通失败)。可是当最后逃犯向他说同样的话时,答复是枪声。所谓的沟通,是单向的,是服从和被服从的关系。Luke死了,虽然他未必想死。因为社会容不得他的存在。
1970年的“Bartleby".
Bartleby很安静,内向。他在一个小事务所干活。可是有一天老板交待他任务时,他忽然说 “I would prefer not to" (我宁愿不作)。情况越来越严重,他越来越拒绝做事,或回答关于自己的问题。善良的老板无法摆脱他,也无法帮他,最后送他进了精神病院。他仍然拒绝一切,最后饿死了。一个人对人类,社会的失望,拒绝竟可以到如此深刻的地步。
这两部电影都很好看,也是名片。它们对人,社会的矛盾有深刻的揭露。库布里克的“带发条的橙子”(a clockwork orange)也是著名的讨论社会制度的片子。但是它们的知名度,商业成功大大低于“第一滴血”。
中国电影发展到今天,仍然没有出现像“第一滴血”这样的片子。雅则太雅,俗则太俗。大趋势是商品性越来越强,这一潮头的领军人物就是张艺谋。其实张艺谋从来不是一个搞艺术片的人。即便他八十年代早期的所谓探索性的一些片子,也是顺应当时求新奇的文化大环境的。“红高梁”的商业成份已很明显。从“活着”以后,张艺谋就彻底被金钱和政府招了安了,这也是为什么他的片子虽然没看头,他的日子却越过越滋润。当然,上山也好,招安也好,都没什么好指责的。上山的不必以当土匪自豪,招了安的也不应为有了主流话语权而沾沾自喜忘乎所以。作为当今中国电影界呼风唤雨第一人,张艺谋的创造力日益衰竭,前两天看文章,才发现他当年导的歌剧“刘三姐”首场时是有女性全裸表演的,不禁失笑。想来他导的奥运开幕式无非就是穷尽形式的一片热闹以表现太平盛世吧。
张艺谋让中国电影清楚地认识到了电影的商业属性,这是好事。只有能存活,才能发展。至少我们看到这些年中国电影的制作水准大大提高了。大家总想着,练的多了,备不住就练出来一精品呢。可是现在看看,似乎没成为现实。究其因,不外乎两个:从业人员素质,创作自由。前者可以冯小刚为例。他是很努力的人。也在认真地去拍一些有意义的片子。他的“集结号”触及了一些敏感的问题,如老兵的遭遇,人性之健忘的一面,拍的也不算差。但是,他总是在不注意的时候,就露出了他赖以起家的油滑,甚至有点痞的一面,从而是他的努力思考显得好笑,虚假,他的行为也就具有了拉大旗作虎皮的讽刺意味。创作自由问题更重要。在大陆很多文化,社会,政治问题都是敏感问题,是不能碰的。电影又是投资巨大的产业,这样下来能拍的内容就不多了。我们看到这些年,国内电影越来越花哨,时代越来越遥远,内容越来越暴力或色情。原因即在此。导演们本来就对生活理解不深,又要标新立异出成绩,还有众多禁忌,他们的创造性自然要走上歪路。就好比练武练成了邪门歪道。我看王小帅的“北京自行车”吓了一跳,如此的暴力,导演完全是一种不正常的心态。最近看了“苹果”,题材过于小家子气(这已经是国内电影现在的一大通病),拍拍也无妨,但问题是那些色情的镜头基本没有必要那样处理。商业片也不是需要以暴力,色情才能解决问题的。“第一滴血”的暴力场面实际比较含蓄,兰博自始至终没有亲手杀死一个人。这不妨碍它成为会一直流传的影片,也大获商业的成功。它成功地结合了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中国影人应当以它为榜样。希望随着国内舆论自由的进步,中国电影界有朝一日能拍出真正的精品。
欢迎从地震灾区回来,有空儿的话请写些从你自己眼睛看到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