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关联另一个神秘人物——脂砚。一个胭脂替墨,用朱红字,在初稿上作评语的人。以“知情者”面目隐约现身。究竟是谁,却踪影杳然。有人指证,是书中的一位女子。周汝昌说得更有信心:“至于脂砚,极可能即是曾在苏州多年,与曹家为至亲的李煦家的一个流离失所,所遇悲惨之女——在书中则化名为‘史湘云’者”——李煦的孙女,脱不了与曹雪芹有一个苏州时代的共同童年,后来红尘知己的伏笔。
曹雪芹从家庭往事、先人著作及藏书,或祖、父辈的叙述,了解和阅读到的,除苏州风物人情之外,还会有些什么?现在说一本苏州的书,《午梦堂集》。
1632至1648年,苏州吴江午梦堂里发生的一系列死亡,是当时文坛上有影响的悲痛事件。午梦堂,名门望族叶绍袁之家。以家庭为创作群体的,历史上先有曹氏父子,继有眉山苏氏,后有苏州叶氏。叶氏午梦堂以女性作者才华横溢、人俱有集为特色,如勃朗宁姐妹在英国,古今罕见。堂主叶绍袁、沈宜修夫妇和四女七子,俱富文思才情。而叶、沈两门大家族形成的壮观文学群落中,更以闺秀诗人居多。叶家季女叶琼章的诗词文集《返生香》,在总集中尤显灵异卓绝,中国古代最神秘的诗词见诸此集,世人格外瞩目。尽管父母是名家,弟弟叶燮的《诗原》代表清代诗学理论的高峰,都没能掩盖她的光芒。《红楼梦》的写作时间,距叶家的迅速衰落不过百年,人们对叶氏的回忆尚还清晰。午梦堂进入有苏州经历且读书写作的曹雪芹视野,不会有什么疑问。
不少人注意到,《红楼梦》的女性观与明清时期女性文化的繁荣有密切关系。作者的写作理想,是使行止见识在“我”之上的闺阁女子不致泯灭。二百五十年前,苏州地区是全国女性文化中心。而苏州女性文化的集中代表,那时咸传海内的是午梦堂。叶琼章对她母亲说过一段话:历来人们都十分重视女子之色,难道女子生来仅是供人们欣赏的吗?人应以才德为上,唯才方可美之。这样超时代的言论,即便在江南女性文人中,也属稀闻。《红楼梦》里,只有林黛玉才说得出、才有资格说。写群芳谱,人人俱是才女,曹雪芹写得最用心的是超群才色集于一身的林黛玉,用苏州的标准和文化。就像曹雪芹写园林,哪个园都不是苏州的,又哪个都是。其实,他在用苏州吴江人计成的造园艺术理论,写小说中的大观园。
《红楼梦》展示着梦幻文学的奇诡神秘。《午梦堂集》诗词文里的梦,比《红楼梦》更加似真亦幻。叶绍袁关于季女叶琼章的众多悼文、悼诗及词,尤其作为传记来写的两篇正续《窈闻》,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梦呓。叶琼章前身是仙,瑶池仙女降临凡间,十二、三岁时,已有浓郁的仙隐思想,视天上如故里。十六岁仙去,仍做月府侍女。死后七日,依然如睡美人,举体轻软,臂如削藕,一副未死之状。她的诗词中,还有记述梦里遇仙、梦里得诗的事。梦境、仙事,还有那种悼亡气息,以及叶氏姐妹说石、述草、惜花、咏梅和吟竹,伤春与悲秋等感怀之作,所渲染出来的浪漫而又凄哀的气氛,与《红楼梦》近在咫尺。
而说曹雪芹读过午梦堂的证据,却出现在这里。贾宝玉有一篇《芙蓉女儿诔》,在这部小说所有诗词中,想象最奇瑰又最悲情四溢。类似叶绍袁为琼章招魂时的景象:“使瑶池素女,吹落紫笙,蓬岛仙童,飞来青留鸟。桃花源下,人知弄玉之仙,桂树宫中,共认飞琼之去”。诔文居然有“弄玉吹笙,寒簧击?”的句子。“寒簧”,是叶绍袁《窈闻》中写的叶琼章在月府的仙名。有人考证,“寒簧”一词始见于《窈闻》,或者说,在曹雪芹以前仅见于叶绍袁笔下。指向不言而喻:曹雪芹至少使用了叶绍袁文中的一个名词。这样写来,是否隐约遥指“世外仙姝”林黛玉与叶琼章,有了某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