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细碎。
本应是梅雨季节,雨水却始终不动声色,矜持的姿态,一如祗园花街上那花簪螺髻、莲步轻移的袅袅艺妓。
这本是个少见的气象,在这个像无声电影一样的城市,却听不到一个人出来议论。他们可能习惯了隐忍,倒是电视里那个喋喋不休的艺能人,替大家把疑问说了出来:“今年の梅雨はどこに行くんですか(今年梅雨去哪里了)?”
是呵,梅雨哪里去了呢?
没有雨,也没有太强烈的阳光,这样秀气的天气,不喝茶聊天似乎有点可惜罢。我想。
发mail的时候,我没忘记提醒樱井最好穿和服来。樱井在电话笑:这么闷热的天,会死的。去喝茶,又不是去参加毕业式——你穿短袖旗袍来吧,我还想看中国式的美丽!
她总是对中国的许多东西感兴趣,也学会了中国式的爽快。如我,总对此处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充满了前世乡愁般的眷恋。时常觉得,我是一只飞越海洋的小鸟,在这个有故国太多痕迹的异国,忽然遇上了老巢来的亲人——她的名字叫“梦里唐朝”。
路不远。
路过清水寺,拐进去,看到许多人用木勺喝三种代表祈祷“学业”、“家庭”和“事业”的清水。有一对夫妇接了水,先让两个小孩喝,剩下的两人互相谦让着喝。我突然想,这世上的人,总归是同样地看重感情,同样地渴望幸福,也同样地热爱自己的家园吧。
一朵花在墙角里,向着斑斓的阳光微笑。
一个优雅的老妇人抱着一束祭典用的鲜花从它旁边经过,踩着“哒、哒”的木屐,脸上挂着温暖而善意的笑容。
我想起上次去龙安寺的一幕情景。那里有一个景点,十五块形状各异的石头,自然地摆放在各个角落,其中的含义由游客自己去品味。
这个城市就是这样,如一位古典的仕女,处处含蓄得不着痕迹,所有的感觉、所有的意义,都靠自己去体味。
一个朋友说,在京都,欣赏风景之余,更多的是对自己心灵的审视。
不是么,“茶圣”千利休说:茶道的精神在草庵。那“和、敬、清、寂”四个字,承载了多少对生命、对人间的审视?江户时代的著名歌人吉田兼好说:存命之喜,焉能不日日况味乎?恩,是啊,飞花落叶间,那最清澈的感动,才是真正的喜悦呵。
如此,那天在龙安寺的那十五块奇异的石头前,我亦如其它游人一样静坐,沉思……
祗园到了。
人力花车里拉着一个打和伞的舞妓,怀抱一三味弦琴。颈部优雅地袒露,我一瞥,她水莲花般地低下了头。
哦,此景,对男人的幻想无疑是一种点化,就连女人,也在肆意审美间忘记了嫉妒。这就是祗园!佛祖已不在此觉悟,女子却在此“得道成仙”。呵呵。
这个城市是适合审美的人居住的。我想。
它随时随地都可能分泌出“美”。美凝结处,便是“风致”—— 茶室里清悠淡雅的水墨画、看似漫不经心的三两枝插花、用虔诚的态度欣赏一个古朴的茶碗、完全用原木修建的寺院、石头砌成的水槽和饮水用的长柄竹勺、白色细沙铺就的园中小径……曾经,作为一种怀古的情怀和只能在雅人骚客笔下领略的故国境界,在这个异国的城市,确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空气。
唉。
如不是几十年前那扫兴的恩怨,我定会爱得它无所畏惧罢。想到此,不禁轻叹……
——恩,这不是异国,这分明是我的唐朝嘛!
猛然,我笑了,如枝上那朵花,盛放,无所顾忌。
“好久不见了!”
樱井笑吟吟的站在面前。
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各种小卡子在乱发间捉迷藏似的。穿着有洞的牛仔,上身是两件款式怪怪的“小可爱”,肩带一黑一绿,还挂着一只“流氓兔”卡通。脚下,蹬了一双绣着中国“牡丹”花的绣花鞋(她在茶叶公司做秘书,平时见面几乎都是正装)。
我耐人寻味地望着她,用食指朝着她的鞋点了点:“很有趣!”
她开心地笑。“上次去上海出差,买的!”那谀然的笑容,顿时将包容蛊惑了出来。
是呵,这个城市,只在乎默默独善其身,不介意观者是何形迹的。
我又何必挑剔呢?
在鸭川的四条桥河边,选了一处僻静的“喫茶店”,临河一侧坐下。
点了一块秀气的和式小饼、一点爽口的时令水果,一杯绿绿的宇治茶。樱井要了一杯加了香料的冰水和一杯抹茶的ice-cream。
两个易感的女子,在木格子的窗前,窃窃地私语。
“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吗?”天马行空处,樱井问。
我微微地笑,“恩,有佛教的国家,可能很多人会相信,或者潜意识里半信半疑。”
樱井说,“我前生一定是一个中国的女子,今生做不了,以后还要嫁回中国去。”
我掩口而笑。
如果我有前生,定是位水袖善舞的长安女子,或者是一位充满诗情的青楼歌女。也或者,是这祗园里的一位翩然的舞妓吧。
樱井吐吐舌,用我教的中文大声说:“别臭美了!”
“你可能是中国古代某个深山里的一个固执的老尼姑。再说,你前生的时候,京都的艺妓还都是男性呢!”
我呵呵笑,今生太平凡,前生被你看透,那就来生做一个祗园艺妓吧。
樱井咯咯地笑。尽情处,以茶代酒,笑谑着互道祝福。
夕阳西下,河边依偎的有情人多起来。还有人在打太鼓,唱歌。
老板娘买了新鲜的花回来,隔着竹窗插花。空气里浮动起淡淡的香味。
还是那杯茶,已有些微凉了。
花街的灯亮起来,最后的一丝茶香终于散尽。于是,伊人依依,鞠躬颔首,道一声:沙扬那拉。
我亦回眸,微笑着,踏花而归。